正在开销花酒账目的张仲襄,耳朵尖听到了,随即接口:“是啊!文卿,我也觉得你忽忽若有所失。是怎么回事?”
“没事,没事!是忽然想家。”
“那也好办。”躺在烟榻上的万士弘说:“你就请假回去一趟,看看老伯母。”
洪钧默然。心里在想,回去一趟也不容易;来回盘缠之外,总要办些土产,分送亲友;家里更得丢下些钱,没有两三百银子动不了身。
“文卿,”万士弘忽然对这件事很起劲了,招招手说:“你也来躺躺,我替你筹划。”
于是洪钧便隔着烟盘,躺在万士弘对面。口中不言,心中自问:看他的意思,预备帮忙,如果致送旅费,应该不应该接受。
盘算未定,万士弘又开口了,“文卿,”他说:“你会不会打算盘?”
卖酒人家的子弟,何能不会?洪钧点点头说:“会打。不过不熟练。”
“不熟练不要紧。”万士弘说:“是这么回事,前年冬天我在上海,有个同乡开的茶号,生意不好,周转不灵,跟我借钱,我借了他一千银子。当时是这样说的,倘然生意仍旧没有起色,这一千银子就算我的股本,蚀在里头,无须再还;生意好了,随时还我,不必计息。这件事,我做过也就丢开了。哪晓得前几天我那同乡来信,说近来茶市畅旺,生意很好做。我的一千银子,仍算股本,已有盈余,约我去结账。我哪里抽得出功夫。如果专请一位朋友去,一共干把银子的事,也太显得小题大作了!现在正好,你回苏州就拜托你顺便料理一下。你看如何?”
“这不用问得。大哥的事,当然我去办。不过— ”
“我知道。”万士弘不容他说出口,“你不必费心,只管去请假好了。请准了假,预备什么时候动身,告诉我一声,一切都是我替你办。”
有这一句话,就算回去得成了。接受不接受他的好意,洪钧当然也不必再考虑;替他办事,花他的盘缠,天经地义,受之无愧。因而点点头说:“假是一定请得准的。只是这里还有些琐碎杂务要料理,总得出月才能动身。”
“出月就是六月。”坐在床前方凳上的蔼如说:“天气太热,路上太苦,不如早走!”说着,向上一探手,将挂在床栏上的皇历摘了下来,翻了翻说:“十九是‘出行’的好日子,过了这天就要到月底了。”
万士弘与张仲襄亦赞成蔼如的主意,事情就这样定局了。到了第二天,万士弘亲自来访,带来二百两银子和一封信。又说,两天之后有一条英国的货船从天津来,停泊一昼夜,直航上海。如果洪钧愿意坐这条船,可以得到许多便利。船上的管事是他的好朋友,一定会尽心照应。
这样费心费力地安排,即便是同胞手足的友爱,亦不过如此。洪钧感激之下,自然唯命是从。
“这封信我没有封口,你不妨看一看。”万士弘又说,“那一千两银子,在我等于白捡来的;怎么处分,托你看情形办。或者提出来,或者仍旧存在那里。不过,你不必替我争利息。”
“当然!”洪钧答说:“我们虽是兄弟,人家到底也是大哥的老朋友。我不能不知道分寸。”
“你知道就好。总而言之,这一千银子就归你处分了!”
洪钧听出他的意思,如果自己有急用,提这一千银子来花,也未尝不可。他想,这番盛意,只宜心领;果然动用了,或许会让万士弘瞧不起。因而郑重其事地答说:“大哥交办的事,我一定尽心尽力。一千银子小事,要紧的是要顾到大哥对朋友的交情。”
“是,是!”万士弘听这句话,非常满意;却又怕他过于拘谨,为了面子,误了实际,便索性明说:“你这一趟回去,总也要丢些钱给弟妹,两百银子,一定不够,你在上海再提几百银子花好了。”
“够了,够了!”洪钧毫不考虑地回答。
到了午后,又是张仲襄来访,也送了五十两银子,不说帮他的盘缠,只说托洪钧在上海买些穿的、吃的“孝敬老伯母”。这一来洪钧就不便辞谢,老老实实地收了下来。
等张仲襄辞去,接踵而来的是蔼如。洪钧将万士弘的安排都告诉了她;蔼如的脸上,顿现凄惶之色,怅然失声地说:“这么快!真是说走就走。”
“我很快就会回来,至多一个月,又可以见面。”
“到底得要一个月。”蔼如默默计算了一下,“我们认识到今,也正好是一个月。”
“好快!”洪钧回忆这一个月来交往的经过,有着无可言喻的向往与怅惘,“就像昨天的事。真正是‘欢娱嫌夜短’!”
“以后就是‘寂寞恨更长’了!”
“彼此一样!”洪钧说道:“从我动身那天起,就要记日记,就好像跟你面谈一样。”
“你记我也记!将来对换了看。”
“一言为定。”洪钧将小指伸了出来,“我们勾一勾指头,谁也不许不守约定。”
这一句上了手指,洪钧便不肯再放了。得寸进尺,握住了她的手,揽住了她的腰,耳鬓厮摩,偎依不释,静悄悄地互听心跳,一切语言都变得多余了。
终于是蔼如打破了沉默,“你得答应我一件事,路上饮食起居,千万要自己当心。”她说,“夏天容易得时气,不要贪凉,不要吃生冷油腻。”
“嗯,嗯,我自己会当心。”洪钧答说:“不过,有一件事,你也一定要答应我。”
“你说!”
“不要再去骑马了!‘乘船骑马三分险’,倘或要是出远门,没有车子只有马,不能不冒险,那叫无可奈何。为了好玩,万一摔伤了哪里,岂不冤枉?”
这话在蔼如有些不服气;因为洪钧作此规劝以前,心里必是先存着一个对她的骑术不信任的念头。她想告诉他,她在徐州的邻居是个善于养马的蒙古人,她从小便跟邻家的子女骑惯了无鞍马,决不会从马背上摔下来。转念又想,他总是一番关切的好意,何苦斤斤置辩,因而重重地点头应诺。
“还有件事,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洪钧迟疑着,显得很吃力似地,“端午本来应该结一结账,你说搁到八月半再算。如今,我要回苏州— ”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蔼如抢着说道:“这时候结什么账?”
她这样爽快,他倒不便再多说了,只问:“你要不要带什么东西?开张单子给我。”
这一问倒是提醒了蔼如。她想,天气一天热一天,洋纱又薄又透气,不妨带两匹来裁制夏衣。还有,外洋来的雪花膏,又白又香又细腻,作粉底最好;粉也是西洋的水粉,强似苏扬的鹅蛋粉。至于洋胰子更非皂荚可比。香水也是一定要的,只是价钱太贵。
转念到此,蔼如爽然若失。这一批洋货,所费不赀,他的盘缠不见得充裕;而如自己拿钱托他代办,又可以断定他决不会收。看来只有不买!
于是她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苏州的松子糖跟黄埭瓜子。”
“那容易!我替你多带点来。”洪钧问道:“还有呢?”
“没有了。”蔼如将话题扯了开去,“你总要带个人吧?是带贾福去?”
“贾福要看家。我想,就我一个人上路。”
“路上没有一个人服侍怎么行?”蔼如想了一下说:“我荐个书僮给你好不好?”
“好啊!是怎么样一个人?”
“是小王妈的儿子,今年十五岁,在‘燕子窠’当学徒。起早落夜,辛苦得很,倒还在其次,将来沾了抽大烟的瘾,年纪轻轻,一辈子就算完了!三爷,如果你肯收留他,也是你阴功积德的事。”
“谈不到这一点。反正你怎么说,我怎么办。你明天就把他带来好了。”
“嗯!”蔼如又问:“你的行李还没有收拾吧?”
“还没有。”
于是,蔼如不由分说,遂自动手替他整理行装。洪钧知道拦她不住,也就索性搬来一只衣箱,帮着她收拾衣物,忙了个把时辰,方始歇手。
时已薄暮,蔼如不便再逗留了,约了第二天中午再见,匆匆而去。回到望海阁,只见门前已有轿马;踏进门去,迎面便遇见她母亲,脸无笑容,显然是因为她没有在家待客而感不快。
“你到哪里去了?”李婆婆问。
“我去买点零碎东西。”
“买的什么?在哪里?”
不防她母亲打破砂锅问到底,蔼如不免一愣。心想已经撒了谎,就索性再说两句谎话:“我买衣料。回头会送来。”
听这一说,李婆婆的脸色和缓了些,“你快上去吧!”她说,“道台衙门的黄师爷,老早就来了。”
黄师爷是道台衙门的文案委员,亦是报效望海阁的大户之一。往来一年,花了有两三千银子,却始终不得一亲芗泽。蔼如对他相当头痛;因为一次又一次地借故闪避,则情势必然一次比一次地来得紧迫。这一夜宴罢,倘若黄委员要借宿,她就不知道如何才能脱身了。
转念到此,脚步有些畏缩不前;停下来细想一想,鼓起勇气,踏上楼去。门帘一掀,视线正好与黄委员相接;定睛看时,还有两位客人,亦皆相识,一赵一钱,都是候补州县,干着税务上的差使。
“叫我好等!”黄委员说:“总算等到了。”
“对不起,对不起!”蔼如连声致歉,一一问好,然后在黄委员身边坐了下来。
“说你早就出去了?”
“是的。”它如答道:“我在天后宫烧香。”
天后宫在北大街,相去不远,为何到这时候才回来?黄委员心中怀疑,便照实问了出来。
“今天烧香比较费事,因为我是去还愿。”
“天后宫的香火很盛,天后娘娘灵得很。”姓赵的客人插嘴问道:“爱珠,你许的什么愿?”
“她改了名字了!”姓钱的说:“不叫爱珠叫蔼如。和蔼的蔼,如意的如。”
“为什么改名字?”黄委员问:“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是谁替你改的?”
“没有什么道理。只不过好玩,随便改一个名字。”蔼如有意不说实话。
“这倒新鲜,改个名字,说是好玩。”黄委员将话题拉了回来:“赵老爷问你,为什么许愿,你还没有回答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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