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他很谨慎地问,“有人说,洪三爷是你家女婿?”
听得这话,蔼如便起身避了开去。李婆婆目送她的背影,响亮地喊道:“你把三爷的庚帖取来!”
蔼如只略停得一停,依然头亦不回地往里走。不一会,阿翠捧出来一个拜匣。蔼如比她母亲想得周到,除了庚帖以外,还有洪钧的亲笔信为证。
“老马,”李婆婆将洪钧最近从京中的来信递给他,“你看。”
马地保一看“蔼如贤妹夫人”六字,倏然动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朝上作了个揖,口中说道:“恭喜、恭喜!差点失礼了!”
揖罢又移自己的座位,从上位移至末座。这表示已将李婆婆看作官眷,自顾身份,不敢僭越。李婆婆理会得他的意思,口中连连说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心里却是着实得意。
“婆婆。”马地保的称呼未改,语气却格外谦恭,“这报条的写法不对了,该写‘贵府姑爷’。”
李婆婆还不曾答话,蔼如在隔室接口:“写法不错!”
“是吗,”李婆婆茫然地问,“现在是怎么写的?”
“写的是‘洪府三少爷’。”
李婆婆想一想说:“是不错!三爷兼住他伯伯这一房。现在他们弟兄四个,除了老四还小以外,老大、老二都没有儿子,只有三爷有一个。为此,洪家老太太许他再娶一房妻室,将来要分开来住的。拿眼前来说,苏州他有个家,烟台他也有个家,就是这里。”
“这一说就对了。不过,”马地保略停一下,终于说出口来:“照这样子,是不是要‘开贺’呢?”
李婆婆母女都还未想到这件事,但也都不假思索地作了决定,“当然要‘开贺’。”李婆婆紧接着说:“老马,这可又要靠你了!”
“那还用说。不过,我只能跑腿办事,上不得台盘;得要另外请有头有脸的老爷出面接待宾客。好在还早,慢慢商量。”
“怎说还早?”
“还有一报。要等还有一报来了,才能定日子‘开贺’。”
“怎么?”李婆婆有些着慌了,“这一次考中的还不作数。”
“不是不作数。照规矩,要两报;还有一报。”
马地保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李婆婆又不明会试的程序,两人缠夹不清,迫得蔼如不能不出面解释了。
“娘!”她一面掀门帘,一面说:“老马的话没有说清楚。照规矩还有殿试,算是皇上亲自主考。要殿试过了,才知道谁是状元,谁是榜眼。”
“啊!”李婆婆惊喜交集地,“原来状元还不知道是谁?我以为已经给人抢了去了呢!照这样子说,不也还有咱们的份儿吗?”
看她的语气是如此乐观自信,马地保便一半凑趣、一半打趣地说:“是啊!再有一报就是报三爷中状元。那时候,李姑娘,喔,不!”他赶紧改口:“三少奶奶就是状元娘子了!”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蔼如默默地念了两遍,不由得认真地意识到这一身份改变所带来的种种切切:洞房花烛、待晓堂前、三日入厨;所感所觉,俨然是个新娘子,脸上自然而然地发烧。及至想到自己是在想些什么,更觉羞惭,又慌又急地夺门而出。
一掀门帘,与人撞个满怀,相扶细看,才知是小王妈。她已听见了马地保的话,笑嘻嘻地说道:“状元娘子,大喜###!”
“你也来胡扯!”
蔼如微带娇嗔地说了这一句,便待躲回自己卧室。无奈小王妈拖住不放,拉拉扯扯地,终于又回到了原处。
“婆婆!”小王妈的声音格外响亮,“真正菩萨保佑,到底让三爷高中了!”她又埋怨地说:“怎的不叫阿翠来给我一个信?害得我这么晚才知道这个喜信儿。”
“哪里还想得起?报喜的一来,就像造了反一样。信局子的人抢‘头报’,几乎还打一架,多亏老马料理。”李婆婆又说,“你不来帮忙,反倒埋怨我,说得过去吗?”
“谁说我不来帮忙?家里有三桌客,我都撇下了。我踉他们说,婆婆家有这件大喜事,不知道怎么忙法?今天我怕不能回去了。婆婆,”小王妈问道:“菩萨面前烧了香没有?”
“啊!”李婆婆矍然警悟,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不安地说:“这么件大事,意忘记了!赶快,阿翠,开佛堂门,我得好妹在菩萨面前烧一柱香,磕几个头。叩谢菩萨的保佑。”
“心到神知,也不必急在这一刻。”小王妈又说:“明天开出单子来,我陪婆婆、小姐要把烟台寺庙里的香都烧到。”
“对!”李婆婆说,“我还要许愿。”
于是从第二天起,由小王妈与马地保陪着,李婆婆母女遍叩烟台寺庙尼庵,许下心愿,倘能保佑洪钧得大魁天下,定当重塑金身,以答神佛。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后一页前一页回目录十三殿试照例在四月廿一。前一天,礼部将在朝进士出身的一二品大员,开列名单,奏请圈派读卷官——通称读卷大臣。因为殿试是皇帝临轩策士,亲自主考,所以实际阅卷的大臣,只能称为读卷官。
读卷官定制八员。十三岁的皇帝,已在学习政事,秉承两宫大后的意旨,朱笔圈出文渊阁大学士倭仁、吏部尚书单懋谦、礼部尚书全庆、署礼部右侍郎鲍源深、工部左侍郎魁龄、右侍郎潘祖荫、内阁学士王祖培,以及本科会试四总裁之一的左副都御史继格,共四满四汉八员读卷官。
倭仁是驻防开封的蒙古旗人,上承汤斌、张伯行的余绪,是极其方正的道学先生,也是皇帝的师傅,听得传宣,即时退出皇帝读书所在的弘德殿,径赴南书房,这就等于入闱了。
等读卷八大臣到齐,由倭仁主持,先拟策问的题目,就时政大端,归约成四个字的标题,共拟八个,用大白折子正楷写好,即时交内奏事处呈递。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已发回,八题选四,圈出来的策题是:“圣学传心、去奢崇俭、练兵讲武、弼教明刑”。
于是,倭、单、全、鲍四人,各拟一道策问,每道两百字左右。开头和煞尾照例还有一段制式文字,由久充南书房翰林的潘祖荫执笔。诸事齐备,例由后辈的读卷大臣缮折,扣准字数,分开誊正,然后联合成折,密封进呈。
原折发回时,不过午初时分。由于已经御览,便成了钦定的试题,所以黄纸固封,封缄之处,钤着御章,是朱文的“海涵春育”四字。倭仁便亲自捧着,率领同官,出中左门到内阁大堂。都察院派来的监试御史,早已到达,彼此见过了礼,倭仁居中坐下,先有一番话说。
“历来策问,都由内阁中书写好发刻。为防泄漏,必得严密监视。纵或如此,仍旧不免疏虞。抡才大典,不可不慎;今年我想改个章程,我们自己辛苦一点。如何?”
这就是说,书写策问,不必假手内阁中书,由读卷大臣自己动手。坐在倭仁左手方的单懋谦,在顺序上应该代表同官发言。不过,他自己不愿任劳,亦不便强人所难,因而环视一周,用征求的语气问道:“哪位自告奋勇?”
这当然是居末位的继格所义不容辞的事,他欠身答道:“只怕我的字太丑。”
“有劳、有劳,不必过谦。”倭仁又转脸对工部左侍郎魁龄说:“逢到殿试之期,刻字匠总是来得最晚。时间局促,难免出错,挖版补正,麻烦多多。今番要请老兄严催!”
“是!”魁龄起身答说:“遵中堂的吩咐。”
魁龄兼着内务府大臣的差使。内务府有个“造办处”,管的事很杂,养着各式各样的工匠,其中也有十来名刻字匠。一面传唤,一面催大兴、宛平两县,派出差役到琉璃厂去“抓”刻字匠来当差。两下一凑,很快地够了三十名的定额。
这一来,就可以提早封门了。由护军统领监视,内阁的前后门都上了封条。大堂上倭仁坐镇,亲自看着继格写策题。写好一张,校对一张;接着照式刻版,刷印成题纸。印一张数一张,一共印了两百八十张。然后连版与印坏作废的余纸,一起收集到堂上,倭仁眼看着包封严固,钤上印章,确信题纸并无走漏,方始拱拱手,道声:“辛苦!”请大家休息。
※ ※ ※黎明时分,新进士陆续到达宫门。到得卯正,一群翎顶辉煌的王公亲贵,连翩而来,在中左门前站的站,坐的坐。坐在最前面的一位,头戴宝石顶,插一支极大的双眼花翎,天青缎四开长袍,上罩一件黄马褂,约莫三十五六年纪,浓眉大眼,显得极其威武,正是皇帝的胞叔,行五的忄享亲王。要等他点了头,才开始点名。
点一名,放一名。领了大卷子跨过高门槛的中左门,便是矗立于两丈高的殿基上,广十一间,高十一丈的太和殿,居“三大殿”之首,亦是皇帝的正衙,龙墀丹陛,气象宏伟。但洪钧却顾不得细细瞻仰,蹒跚举步,随众越过太和殿、中和殿,爬上三层石阶,数十级踏步,来到了殿试所在地的保和殿,已累得汗出如浆,气喘不止了。
正当放下考具,由鸿胪寺官员在为他们排班时,读卷大臣已经朝服上殿。殿中东面设一列长桌,整整齐齐地摆着十张一束的题纸。倭仁规行矩步地走上前去,捧起所有的题纸,走到中间的黄案前面,朗然说道:“恭接钦命策题!”
早站在黄案前的礼部尚书万青藜,随即双膝着地,双手高举,跪接了题纸,置于黄案正中。然后由鸿胪寺官员鸣赞,殿内殿外的王公大臣、执事官员以及二百七十多名新进士,一齐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读卷大臣退回文华殿去休息;礼部官员开始散发题纸。
洪钧接题到手,暂且放入卷袋。先将木板蒙布,下装活腿的考桌,在殿前廊上背风之处支了起来。笔墨稿纸一一摆齐,方始坐在黄藤考箱上,取出题纸来,默着:制曰:朕以冲龄,诞膺冥眷,寅绍丕基,荷列圣之贻谋,承两宫之训迪,兢兢业业,夙夜不敢怠忽。深维典学传心之要;去奢崇俭之方;练兵讲武之要;弼教明刑之用,冀与中外臣民,致上理于大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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