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窘境,犬马都知道,他不是不想改变,可是历来的传承,让他无法做出背弃效忠之主,另投明君的举动。何况,放眼陵光大陆,也并没有另一个明君可以让他来选择,所以这一切,他只能承受,依然默默地站在这里,守候、服侍、领命。
雪儿的质问,他无言以对,心中却不免泛出一丝酸楚和内疚。作为神羽忠实的臣子,他从未想过腹诽心中神圣的王者,但面对万千本分、勤勉的族人,他心中着实有着一丝亏欠。
这一刻,犬马的精神出现了一丝缝隙,让向来冷静的族长心思杂乱起来。雪儿端坐在主位,抿嘴微微一笑,对自己制造的局面感到非常满意。
“哎……”幽幽一声轻叹,像是一缕有影无形的轻烟,在施术者的刻意施为下,恰好飘进了犬马精神海的那丝裂隙之中,受术者虽有察觉,但想驱之体外时,那丝叹息却又无影无踪了。
雪儿微微皱眉,这犬马作为神羽的贴身仆人,果然受到不少改造,没想到在精神海的部分,也被设下了重重防御,让她的法术未能如预期般奏效。然而,在精神系的功夫上,到底还是狐族更胜一筹,虽未尽全功,但她还是在犬马的精神海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端看如何发展了。
心中各种盘算,雪儿嘴上不停,带着些哀婉,叹息道:“说起来,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说你呢。你犬族到底还可以在这皇城里堂皇立足,我狐族却已经从青丘断了根。连族长的自由都……唉……”
又是一声叹息,雪儿可以清楚地看到犬马的精神海里翻起了一朵水花。那是同为族长的怜悯,以及对自身所谓的“自由”的质疑。
有些话,点到为止,雪儿不再多言,“专心”品起茶来。犬马则跪坐一边,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却散而不聚。
“吱呀——”木质的门被轻轻推开,换上一身干净白袍的公子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面上带着一分疲色,眼光却是极其明亮的。
“这是怎么了?”甫入正厅,便见雪儿悠然喝茶,那带路的狗妖跪在一边,面上倒看不出什么端倪来,不像是受罚,更不像是谢赏。
犬马微微一怔,抬头看到公子粲俊朗清秀的面孔,这才忆起自己未能完成神羽陛下的吩咐,这段时间内,若说只换了一身衣服,这动作也实在是太悠闲了些。然而事已至此,他亦不再强求,跪着的身躯微微一欠,算是行礼,继续伏在雪儿的脚边。
自公子粲从房内出来后,雪儿的脸色红润了不少,封住面孔的冰霜也渐渐散开,但始终未让犬马起身。
“阿粲,让我来正式介绍一下。这一位,乃是犬族的族长,犬马家主。”
公子粲一惊,随即快步来到犬马身前,蹲下身,万分敬重地将犬马双手搀扶起来。
“原来您是犬马家主,刚才真是失敬了。”待得犬马站稳,公子粲又向雪儿厉声责问道,“公子雪,你怎能如此怠慢犬族长,真是失礼!”
雪儿翻了翻眼皮,调整了一下坐姿,淡淡道:“犬马家主真人不露相,我也是刚刚才知道他的身份呢。”接着,眼光又落在犬马的身上,语气转厉,“也不知道,犬马家主这么隐姓埋名地跟在我们身边,到底有何企图?”
随着话声,一股沛然威仪从雪儿的身上散发出来,瞬间笼罩住犬马,逼得他冷汗涔涔,差点再次跪倒。
正在他站立维艰的当口,一袭月白长袍挡在了他身前,隔开了雪儿的压力。公子粲一手轻轻扶住犬马摇颤的身躯,带着些愠怒道:“神羽陛下派犬马家主来照应我们,那是多大的恩典。犬马家主未曾吐露身份,自是怕我们因此而有顾虑,无法好好休养。是吧?”
面对公子粲真诚善良的笑脸,犬马一阵犹豫,还未能立定心智,身后受到了雪儿的威压,刚停下的冷汗再次从额头飙出。
“真是这样吗?若是如此体贴人意,为何不领我们到寝宫的深处,去见见爷爷呢?”
公子粲一手挥过,犬马立觉压力顿消,急喘了一口气,下一刻却又对上公子粲清澈的双目:“家主爷爷真的也在这里吗?你一定是想让我们休息一下之后再去拜见对不对?”
“哼,他哪会那么好心带我们去见爷爷,他只是受了神羽的命令在这里监视我们的行动罢了。”
“雪儿,你不要这样怀疑犬马家主。谁都知道犬族历来都是最善良、诚实、勇敢、忠诚的种族,他那么热心地为我们找修养的住所,怎么可能对我们存着坏心呢?”
“他是忠诚,可是忠诚的对象是神羽!”
“可是……”
……
在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执中,犬马完全插不上嘴,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雪儿的威压和公子粲的援助之间苦苦支撑,抓紧一切机会努力喘息,几乎都没有力气去分辨两人争执的内容。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有些过于默契,这般的做作,让即使身处痛苦中的犬马也觉得很可笑,这出戏,未免也太拙劣了,可是为什么听着这位公子粲阁下天真过头的话语自己会觉得内疚呢?
真与假,虚与实,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冲刷着他。撑得好苦,好痛,好累。好想就这样睡过去……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眼前是雕刻精致的床顶,幔帐在两边柔软地垂下,身下是舒服得让人想要化掉的床铺。呆滞了几秒,犬马腾身坐起,带着些职业性的惶恐,他发现自己正躺在百花苑主卧的床铺之上。这是预备给贵宾休息的地方,自己怎么抛下了工作竟痴睡在这里,简直是不可饶恕!
疾步匆匆推门而出,发现公子粲正悠然坐着品茶,瞥见自己出门,后者宽容地笑道:“雪儿有点生气,回房休息去了。我一直在这儿没动,你不用担心。”
你不用担心。
不管公子粲的善意是真是假,是过于天真还是另有图谋,反正这一刻,这一句话听在犬马的耳中,只觉一股暖流从心中淌过,差一点就要掉下泪来。
“我这是怎么了?”犬马暗自责问自己。
“犬马怠惰,委屈二位。”犬马抢上一步,给公子粲的茶盏里重新注满香茗。
“说真的。我很想见见爷爷。”公子粲低语,带着些迷蒙,似乎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犬马倒茶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不敢搭言。
公子粲瞟了犬马一眼,淡淡道:“我也知道这为难了你,既如此,就当我痴人说梦好了。神羽陛下将我们软禁在此,恐怕宫外已是风雨飘摇了。上见不到家主,下不能关照族人,我这个陵光之光,也真是窝囊啊。”
犬马张了张嘴,最后仍只是默默低头倒水。公子粲喝完最后一杯,起身回房。偌大的正厅,只剩下了犬马一人。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茶壶和茶杯,定定出神。
神羽在议事殿中,与众族长和英才一顿议论,谈古论今、纵横捭阖,却并无需要集结众人议论的主题。既无具体事宜,又绝口不谈送众人出宫之事,一番毫无实际意义的高谈阔论之后,又将众人送回住处。
当晚,神羽还特地造访百花苑,与公子粲把酒同欢,探讨武学奥秘,不知情的人还当真会以为这是一对肝胆相照的好兄弟。三人对坐,都明白对方存的是什么心,然而面上却都是一副亲切淡然的欢喜状,四下伺候的仆俾也个个喜气洋洋,这样的场面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夜,悄悄的降临了。然而夜色下的生灵,在宁睡的外表下,却按捺不住心中的种种悸动。
公子粲躺在床上,呼吸均匀深长,然而他的眼睛却大睁着,直直望向天顶。
忽然,他的眼珠滚动了一下,下一刻门扉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笃”。
一个翻身,公子粲已出现在门外,四下无人,百花苑的院门却开了一道缝。公子粲心中一喜,咧嘴做了个得意的表情,脚下用力,便从院中蹿了出去。
公子粲的声音刚从院门的缝隙间消失,一条灰色的暗影便在下一刻跟着闪了出去。犬马站在百花苑的门外,对公子粲“不轨”的举动毫无惊讶之意,两位尊贵的陵光之光想要获得自由,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然而此刻,犬马却真的有些诧异——
人呢?
他知道公子粲和圣女殿下一样,轻功卓绝,然而他作为犬族的族长,在追踪一道上亦是别有心得。莫说是有意盯梢,就算是失踪多时之后的跟踪,也一样胸有成竹。然而这一次,他却有些迷茫……
紧蹑着公子粲的脚步而出,面前是宫门口空空的巷道和更远处沐浴在月色中空旷的广场,自然是空无一人。犬马惊讶的也并不是这一点,但凡轻功有所建树的高手,都能做到瞬息间无影无踪,让他困惑的是,他犬族称冠的追踪术告诉他,公子粲现在的位置竟然在他身后的百花苑中——更确切地说,正躺在他的床上!
怎么会这样?公子粲闪出门外的时候,他分明看见了月光照耀下那俊朗的侧脸,为何刹那之后,他又会回到屋子里呢?是他看错了,还是他的追踪术错了?
无论如何,目前最稳妥的方法,就是到公子粲的房里核查,找到追踪术引导他到那里的原因,即使因此多花费了一些追踪的时间,他也有信心,可以在他们走出这座宫殿之前赶上他的脚步。
一边想着,犬马的目光仍紧锁在门外的道路之上,身体却已迅速退回了门内。这座宫殿对他来说,早就比自家后院更为熟悉,用脚步丈量的每一寸,都化作无形的地图刻印在他的脑中,闭上眼睛也能畅游如飞,根本不需要用双眼指引道路。
来到公子粲的门前,犬马清晰感受到房中人正处在香甜的睡眠之中,陵光顶尖的追踪术也同时告诉他,那人正是公子粲本尊。那么——
一反日间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模样,犬马毫不犹豫地推开公子粲的房门,踏入其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但是做得干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显然犬马在这样的事情中已是老手,不但拥有卓越的本领和丰富的经验,更有为了完成神羽的任务而牺牲的无畏精神。
直到站在公子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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