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毒药的药效兀自没有发挥,冬水依旧饱受折磨,经这一动,当即醒转。她仍自不肯在他面前服软,遂淡然笑道:“觉得很高兴,没有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是夷光姐姐叫你来的么?”
“她飞鸽传书。说你在庾家有难,我虽不敢轻信,却也不敢不信。”李穆然摇了摇头,“我宁愿我信错了。”
冬水哈哈一笑,但一张嘴,一口乌血却不可抑制地喷出:“我这么狼狈,真是始料未及……你的钗,我收到了。只是现在戴不起来……”她颤抖着伸手指向放在房屋一角的包裹,忽觉有什么水滴掉在自己脸上,仰头一看,只见李穆然正自悄然落泪。
“对于你我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伤……你哭什么?”冬水笑谑道,“我浑身都是伤,可还没哭呢,你羞不羞、羞不羞?”她连咳了数声,却扮了个鬼脸,强自抑制痛楚,伸手去刮李穆然的鼻子。
“死丫头,你来趟的哪门子的浑水?”李穆然一把打回她伸来的手,回手一抹泪水,怒目斥道,“我回谷离去时,已见到他的墓碑了。”
冬水的笑容一下子凝结在脸上:“墓碑……”她缓缓垂下头,兀地一阵心痛袭来,令她不自禁地紧捶胸口,浑身团作一团。
“毒又发作了?”李穆然一下子慌了手脚,桑树汁液最快也要半个时辰才能送到,当务之急,只能用内力强行逼毒了。
可是,以她现在的体质,可还禁得住内息冲撞么?
“前几日为人驱毒便受了内伤,内息已不大听我指令;而后又操劳过度,这内息,嘿嘿,不提也罢。”冬水冰雪聪明,察言观色间,早晓得他心里的担忧,“二十载的内力近于全废,还要劳烦你把涣散的内息一一归于正途。”
“那不是……走火入魔么?你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李穆然暗暗叹息,大老远地奔波而来,却是要做苦力;然而看着一脸无辜状的冬水,他半分脾气也发作不出,“罢了,下次回谷,多带点药材,听话。”
“穆然哥哥,你与鲁大叔一样婆婆妈妈了呢。”冬水微笑道,任由着他握住了双手。
融融的温度自他手掌心缓缓传遍她全身,一时间,屋内悄然,纵连屋外的鸽鸣也可听得一清二楚。
李穆然仅将三条经脉的内息调顺,便已累得满头大汗。“冬儿,你我武功只在伯仲,只怕到时治好了你,我也要走火入魔了。”他笑道,轻轻松开双手,要歇息少许功夫。
余光一扫,这才发觉桓夷光与小菊早捧着个大瓷瓶候在门口,想来,是晓得二人疗伤正在紧要关头,才不敢进屋打搅吧。
“好快!”李穆然看着那满满一瓶桑树汁,不由得畅然嘉赞,“从哪里找来的?”短短时间,从城东来回,即便是轻功如他者,也不可能。
桓夷光忙将瓷瓶递予他:“药膳店。就在左近。他们将桑树生汁炙熟而饮,代茶解渴。”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微笑,“我们都买了来,应该来得及。”
“辛苦了。”李穆然点点头,将那瓷瓶凑到冬水口边,道,“都喝下吧。”
冬水深吸了几口气,笑道:“这是经过调制的上品,取小酒盏来,我喝上三杯,也尽够用了。全喝下……这解毒是以毒攻毒的道理,只怕到时,你又要为我解桑汁之毒了。”
她斜瞥了李穆然一眼,续道:“你是当官当得久了,谷中的绝学,早忘了吧。”
“随你吧!”李穆然被她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暗暗惭愧,又有些恼羞成怒,倘若不是关心则乱,他又怎会如此失了方寸。
解毒之际,李穆然借蜈蚣毒原有的通络之效,逐一收拢冬水体内散乱的内息,当内息皆规正途,原本的内伤,自然不治而愈。
“终于是,大功告成。”听着遥遥的更梆之声,李穆然轻轻呼出一口白气,只觉眼前一花,颇为疲惫。
冬水难得不受病痛纠缠,她辛苦了这些日子,早已阖闭双眼,沉睡过去。李穆然为她掖好被角,又呆呆望了她几眼,才披好了狐裘,便欲离去。
“李将军,我送您出门。”桓夷光目不交睫,一直守在门口,见他起身,忙上前施礼,引他下楼。
“有劳姑娘。”李穆然拱手还礼,轻叹了一声。想不到,最后守在冬儿身边的,竟是她的宿敌。
二人左右并行,却一路无话。月光融融,映在这二人身上,却愈发让这二人显得孤独无依。
到得后门,桓夷光止步,喝退了看门小厮,方要开口,却见李穆然蓦地一揖拜下:“日后,冬儿就有劳姑娘照看了。”他正心诚意,令桓夷光不禁动容。
“将军说的哪里话?”桓夷光忙扶他起身,道,“冬水就如同我的亲妹子一样,做姐姐的,自当全心全意地照看她。只是……”
她顿了一顿,终于缓缓道:“恕我直言,将军对她,是否一往情深?”
李穆然苦笑道:“这一点,恐怕仅她自己看不出来。”
桓夷光凄然一笑,道:“表哥已死,冬水与他早成天人之憾。做姐姐的,自然希冀妹妹得托良人,将军却为何迟迟不肯对她开口?”
李穆然并不回答,只是抬起头来,远远望向北方,道:“这一来一去,又延误了许多时日吧。”他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一张大红帖子,递与桓夷光,“桓姑娘,这张帖子你交予冬儿。她来与不来,我自然有数。”
“桓姑娘,后会有期。”街巷尽头,响起了几声唿哨。李穆然心中一紧,但终究是大步而去,未再回头。
月色之下,只留那一名如画女子,手持着那张大红的帖子,静静看着帖子正面贴金的双喜字,怔怔出神。
翌日傍晚,冬水醒转,她身上内伤尽褪,早回复神采奕奕。
桓夷光将那喜帖交到她手上,不料她只扫了一眼,便扯了个粉碎。
“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冬水怔怔出神,“为了所谓的志向,还是到了这一步啊。”
“冬水,你怎么了,不为李将军高兴么?”桓夷光满面的惊异,难免猜疑。
冬水微微摇头,起身在纸张上只写了个“喜”字,而后推了窗子,嘬口为哨,顿时招来白花花的十数只信鸽。
“去吧!”她将那纸卷入一只鸽子脚畔的竹筒,一挥手,十数道白光刹那间散开,雪白的羽毛纷纷落下,恍似飞雪。
“怎么是单喜字呢?”桓夷光一挑长眉,甚觉不解。
冬水仍旧是眺望天水相接处,淡淡道:“那位慕容氏,是如今后燕国主慕容垂孀居在家的侄女。既然不爱,应允了便是误了人家一生一世呐。”
“不爱?”桓夷光心头一惊:她不是不知道呢,而这句话,不仅怨责了李穆然,也道尽这数年来她为何懵懂始终。
“愿君得托大计,一展宏图。”冬水端容正色,望着窗外,一字一字说道。
又过了一日,冬水大愈,特意去看望了尚无法下地的庾桓氏与庾清,其人一喜一怒,都是出于言表。
当晚,桓夷光早等不及那故事的后续,二人方一回房,便连声催促。小菊因已被告知一切,故而也坐在一边倾听。
那日竹筏散裂,的确是蛇动的手脚。
冬水与李穆然只晓得蛇柔功出众,却不晓得蛇的水性,也是天下罕见,而蛇,正是姚苌为结果李穆然性命,安插在他身边的最后一张王牌。
那蛇当时眼见力敌不过,他一心忠于姚苌,当即兵行险招撇下三位同伴,先行埋伏在长江之中。此时,他占尽天时地利,而筏上三【奇】人之中,会武功的【书】不通水性,通水性的不【网】会武功,自然早落败笔。
李穆然见竹筏散开,不及多想已飞身而起,旋即在空中深吸口气,一个翻身,早抽剑直刺入水下。然而蛇的水性着实出神入化,前一瞬还得以在空中借阳光看到水中那团黑影,待得剑身入水,却是空荡荡的,再没半个人影。
然而李穆然一纵之后不可再纵,一击失手,眼见着面目便要随剑势浸入水中——一旦入水,谁也不敢担保会有什么凶险。
就在这一霎那间,斜刺里一根竹篙挑来,李穆然眼疾手快,登时一把握住竹篙,借力提气,终究稳稳踏上一支散开的竹杆。
“多谢!”他方看向庾渊,话还未说出,就见水底“倏”地甩出一道银光,带着水珠划了个半弧,正缠在庾渊脚腕上。继而那道钢丝一紧,水花四溅处,庾渊已被直扯入水。
“小心了!”庾渊被扯进江水的瞬间,一直在一旁试图维系竹筏的冬水不禁向前一跃,疾伸手抓住了庾渊的手腕,然而她体轻力弱,到底还是一并被拖进了水里。
“初春的长江江水,还真的是寒如冰呢。”讲到此处,冬水慢慢地举起面前滚烫的茶水,任由杯内氤氲升腾的热气弥漫在脸庞上,甚是惬意。
桓夷光默然许久,忽地问道:“你当时对表哥颇有微词,还如此舍身救他?”毕竟,这一跃,不仅跃入了冰寒彻骨的江水中,也是跃到了鬼门关之前。
冬水轻轻点头,微笑道:“不管怎样,那终究是一条人命。”
终究是一条人命……就如此简单?桓夷光只觉脸上微微发烫,有些惭愧:若换了个陌生人在她面前遇险,她会不会豁出自己性命救人呢?
不会,定然是不会。
身子一进水,冬水就觉鼻腔一阵酸涩难当,口鼻中不断涌进江水,让她喘息不得。
她处乱不惊,依旧紧紧握着庾渊手腕不肯放手,但另一方面,却努力摒住呼吸,睁开眼睛观瞧这水底一切。
自然,蛇容不得她有半分功夫逆转形势,就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一道钢丝在水底蜿蜒游动,已到了她脖颈畔。
李穆然在江面之上看得仔细,眼见那钢丝勘勘回钩,忙立起手中竹篙,只听“啪”的一声,竹篙被钢丝裹上,一勒之下,入水一端顿时碎作四五片。可惜一难虽解,但那钢丝变换无端,三人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晓得蛇在何处。
恰在此时,冬水已沉到庾渊脚畔,然而那钢丝乃精炼而成,任她如何用力削砍,也断不开。瞧她嘴角不断冒出气泡,庾渊知她难以支撑长久,忙挽起她身子,用力向江面推去;然而就在即将功成之际,他脚下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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