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思乡病在三个月头上是最容易发作的,盖因对陌生环境失去了新奇感,又因为旅居外地,身心疲惫,故而三个月的时候总会想念家里,恨不得插上翅膀回去看看。一旦熬过去,倒也就没事了。
“道长?”郑元勋见钱逸群走神,轻声唤了一声。
“失礼。”钱逸群这才回过神思,道,“令郎等明年开chūn再走也来得及,贫道到时候再来接他便是。”
“道长要去哪里仙游?”郑元勋问道。
钱逸群刚想说“苏州”,心中又泛起了当rì离开时的顾虑,暗道:还是等徐佛她们安排好了,我再回去也方便些。不过郑家再住下去也有点浪费时间,还不如找个道观挂单,也好学习一番道门规矩。
“我一个道人,久居贵府也不方便,还是去找个道观挂单吧。”钱逸群改了主意,索性道,“一来也好不废功课,二来我也习惯了山林生活。”
“可是郑某待客不周么?”郑元勋大惊,“可是有不长眼的奴仆冒犯了道长!”
“惠东公切莫多心。”钱逸群笑道,“小道每rì功课早就成了习惯,所以还是想找一方丛林,把功课捡起来。”
郑元勋这才气色如常,笑言道:“道长已经有如此成就,还要去做什么功课?殊不闻: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么?”
“五柳先生高明,岂是小道能望其相背的?”钱逸群懒得多说什么。如今世上颇多狂禅门徒,以为参两句话头便是修行,抖几段公案便能得道。整rì里论心,成天间说性,真个是辩才无碍,口吐莲花。
实际上呢?不禁一番寒彻骨,那得梅花扑鼻香。
可惜人人都臆想这梅香,却不愿经那严寒。
郑元勋知道钱逸群的小灶连油盐都不放,只是白水汆青蔬。能够如此自律的道人世上罕见,必然是意志极其坚韧之人。见劝他不动,郑元勋却不肯放钱逸群去小庙里吃苦,建言道:“我扬州有一处名观,称作琼花观。观里住持与我友善,道长大可以去那边挂单。”
钱逸群略一回味,道:“可是正开琼花的那座琼花观?”
“正是。”郑元勋道,“道长是怕人多妨碍清修么?”
“那倒不是,小道在意的是道家经典是否够多。”钱逸群直言道,“当rì在山上,跟着老恩师rìrì抄经,断了一rì便浑身发痒。”
“那琼花观便是首选了。”郑元勋大笑道,“那道观建于前汉,称作‘后土祠’。唐时增修为‘唐昌观’。到了北宋,徽宗皇帝取多福之意,赐名‘蕃釐观’。这琼花观本来是俗称,到了国朝反倒成了正名。”
郑元勋并非一味死读书,也是个会享福的人,对扬州典故如数家珍。他道:“据我所知,观内非但有唐宋法本,甚至还有两汉密册!若是道长有心于典故,在下正好为道长说项。”
钱逸群颇为心动,道:“那便有劳惠东公了。”
第十四章琼花观
琼花观是千年古庙,历代扩修,名着典册。
无论是唐宋传奇,还是明人小说,琼花观都是高人隐逸辈出的地方。
蒙古人南下的时候,琼花观曾一度被毁,只留下几处名胜得以幸存。国朝建立以来,几经修葺,总算略复旧观。如今琼花冬rì盛开,寒风之绝无败相,又引来了新一轮的施捐风cháo。
可以预见,等到了明年这时候,观里又能多扩两条街,起上一栋楼阁。
郑元勋被视为扬州首富,平rì里募捐之事自然少不了他的份。与其说与琼花观住持友善,不如说与琼花观经济友善。
琼花观是十方丛林,淮南大观。其住持是个正一弟子,自龙虎山授的金刚洞神箓,头戴交泰冠,称太上洞神法师,姓陈名致和。这位陈道长年近五旬,就道者而言正是青chūn鼎盛时候。
参阅唐时道士葆光子孙夷所着三洞修道仪可知:三洞科格,自正一弟子至大洞部道士,凡有七等,籙有一百二十阶,科有二千四百,戒、律各有一千二百。其太上洞神法师,只是第二等,高于正一盟威弟子而已。
若是数十年修行,只授到这一等,却似低了一些。不过钱逸群与这位致和道人略一接触,便深感这位道长待人接物真诚厚道,进退有度,言语得机,难怪合观道人会推举他来当家。
寻常来说,外来道士请求挂单,得先过号房询问,再过知客登录,最后送到十方堂或者云水堂。堂主核查询问之后,方能给予单号、单牌,算是这里的挂单道士。
然而晚明之世,规矩已经形同虚设,监院打了个招呼,客寮便亲自填好了单号,在钱逸群的云水参访录上用印签押,连度牒都没看,更别说询问师父师祖名号、核查字派之类繁琐的身份认证工作。
钱逸群一边与郑元勋、陈监院喝茶说话,一边就等到了自己的单号、单牌,正式成为了琼花观的一名道士。
陈监院见钱逸群是郑元勋亲自领来的人,所以并不担心他是歹徒逃犯。但既要挂单,又不愿透露真实姓名,多少有些不妥。他寻了个话头问道:“还未请教厚道长是哪一派的?”
钱逸群拱手道:“老爷慈悲,弟子是全真苗裔。”
钱逸群心道:这算什么意思?是说我冒充的么?嗯,的确有冒充之嫌,但是赵监院既然肯给我开龙门的牌子,我也不算招摇撞骗。
铁杖道人何守清和上真观监院赵守成都是龙门弟子,这点毫无疑问。只不过照龙门字派,“守”字下面是“太”字,然而赵监院却仍旧给了编了个“守”字派的化名,看那意思像是不愿意承认钱逸群曾受教于他。
钱逸群很少拿出度牒,便也不在意。如今见挂单宫观这么繁琐复杂,心暗道:rì后自己恐怕很难挂上单了。
“呵呵,”陈当家笑道,“说起来,我也算是半个全真弟子。”
“哦?”这回轮到钱逸群疑惑了,弟子也有半个的说法?
“都不是外人,贫道也不讳言,其实贫道是净明忠孝道法裔。”陈当家见钱逸群不解,只得简单说了净明忠孝道的传承。
蒙元初年,有西山耕读儒士名叫刘玉者。他自称遇许逊、郭璞等仙真降授净明道法,当为八百弟子之师,故建了隐真、洞真、玉真三坛,立说传道,以“净明忠孝”为教名。
该教尊许逊为净明道师,郭璞为净明监度师。刘玉为净明扬教师,为许逊两传弟子。再传了三代,有净明嗣师赵宜真,为许逊五传弟子,而他本人又得了全真、清微两派真传,兼是清微派宗师。
赵宜真的弟子刘渊然为明代高真,其弟子得“真人”封号者便有三人,都以全真法嗣自居,未尝居住过西山玉隆万寿宫——净明忠孝道的祖庭。
该教以许逊的“垂世八箴”为宗旨,即:忠、孝、廉、谨、宽、裕、容、忍。因为与儒家之说契合,倒是很受士人垂青。
“我派以忠孝廉慎、调养心性为基,内炼大丹为本,外行符水炼度为用。外人见我派行符箓之术,便归为正一教内。”陈致和无奈笑道,“从典籍可知当年留有‘天德高无量’四十字字派,到了贫道这一代,早已不续此谱了。”
明代对于道教管理颇有些一刀切的嫌疑。凡是天下道派,非归于正一,便是归于全真。如同净明派这样两头都沾的,便看当时的宗主自身的倾向。由此上也使得全真门内同样有符箓之士,而正一教侧重静养内炼者更是屡见不鲜。
“所谓门派,无非是祖师引路的招牌,大道唯一,倒是不必分那么细致。”钱逸群道。
陈致和微微诧异,抬眼又看了看钱逸群。见他不过二十五岁年纪,却有如此见识,没有半分门户之见,实属难得。因道:“道长愿在小观任职否?”虽然所有职位都是道人们公推,但是监院的意见无疑能起到极大的作用。
“小道德才微薄,学识匮乏,恐怕不堪驱使。”钱逸群谦虚推让道,“当年跟随恩师在藏经阁抄经度rì,颇为留恋,愿谋此功德。”
陈致和拈须不语。
郑元勋见状,敲打边鼓:“莫非是怕密经典流传出去么?”
陈致和一笑:“郑官儿又玩笑了,这里是十方丛林,哪本经典不是道士们带来的?又有哪本经典不能带走?祖师立下丛林,本来就是为了弘扬大道而已。”
“那为何……”
“喏,是这样,”陈致和解说道,“我观虽小,却有一套御赐的正统道藏,并万历年增补的续道藏,共有五千四百八十五卷,五百一十二函,卷卷都有玉玺印封,藏于藏经阁。因为是御赐之物,故而特意小心。观规矩,需挂单满三年的道人方可在藏经阁任事。”
钱逸群闻言,便道:“是小道唐突了,不敢让当家坏了规矩。敢问一声,若是小道只求读书抄经,在观该如何任事?”
“道长偏好抄录元典,想必博览群经,弗如去圜堂听用。”陈致和缓缓说道。
圜堂是道人们修行坐静的地方,其管理道士名叫“静主”,要常谈圣真经教,不言杂语,非通悟道德者不可担任。
钱逸群自然轮不上当静主,所谓听用,就是给静主打打下手,若是缘分到了,自然可以参师得授真传。
这职位看似与藏经阁无缘,其实却是少有可以自由借阅经典的岗位。陈致和见钱逸群年纪轻轻便有穷经之愿,加上郑元勋的引荐,自然着力成全。
钱逸群听了“自由借书”,当然再无异议,把口鼻一观,随声应和,心已经打起了流铃,丝毫不浪费修行时间。
郑元勋这边帮钱逸群落定了住处,便告辞回去。因为钱逸群要挂单,不方便带上三女,就让杨爱她们搬进了内院,与郑家小姐们同住,一样是小姐待遇,连月例银子都不少一分。
钱卫在琼花观外的客栈租了一间客房,有事听召,无事便自己打坐静心,习练剑法。
翌rì一早,钱逸群听得开静的云板声响,左右单房纷纷传来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大宫观到底气象不同,道人们醒得早,没听到开静板也是不敢发出声音的。他换了常服,走出单房,见左右都是经师、提举等老修行,已经换了法衣,准备做早课了。
众道士对这位昨天来的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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