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娘凝望着点在纪旸衣角的雪花,看着墓碑上几个平淡无奇的字眼组成最深刻的名字,突然就好似看见了沐潇声伫立在北风中的样子。她好像看见他那孤寂的背影。
只是寒光一闪,大地又恢复到沉寂。
洁白的雪色一点点地覆盖住沐潇声颈项间飞出的殷红色血花。沐潇声觉得,或许自己的一生都得到了救赎。
“我的记忆中,从来就只有两个人,”纪旸的声音浅浅淡淡,“但那两个人却不是我的爹娘。”
纪旸的目光放得远且长:“师父和师兄。一个是仇人的大哥,一个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这个世界真是讽刺。”
“但是,师兄待我却一直很好。平时有什么麻烦总是他替我顶着。他功夫好,人也聪明,我曾经很崇拜他。但……”
“你不明白,”苏娘很快便接口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关心你、袒护你,如同你的兄长。”
纪旸叹了一口气,遂勾起一个嘲讽的微笑来:“我是不明白。直到后来忽然有一天,我偷听到师父与师兄的对话,才终于知道了原因。”
“他们真傻,以为可以瞒住我一辈子。可是他们错了。想要补偿我?那爹爹的仇怎么办,娘枉死的事情怎么办?我知道,娘不会愿意让我杀掉师兄的,但我根本没想过要杀他!”
“师父不将‘落木剑’传给我,他生怕我会找师兄报仇。但他聪明了一辈子,却也糊涂了这一次。因为我更恨师父。”
“想不到么?”纪旸恨恨道,“我的确更恨师父!若不是他发出五回门令,沐潇声便不会离开娘亲,若他不离开娘亲,娘亲又怎会跟着爹离开,又有了我!他才是害死爹娘的罪魁祸首!”
苏娘怔怔地望着纪旸,她觉得他是如此地偏执、疯狂而不可理喻,可她却对他一点都恨不起来。
她只是在一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也会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其实哪个男人又没有最脆弱的时候?不过是没有遇到那个能让他表现出脆弱的人而已。
但是偏巧苏娘又是深谙男人脆弱的一类女人。
于是她开口,轻轻道:“少主人,咱们回去吧,别冻着了。”
纪旸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个极浅极浅的笑容,道:“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苏娘笑道:“毕竟大王不日便要称王,少主人复仇指日可待是值得素儿操心的事情。”
纪旸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苏娘的瞳仁中:“军中杀戮之事甚多,这一路上生灵涂炭,我一直都觉得不安……很不安。”
苏娘轻轻道:“少主人害怕自己错了么?”
纪旸也轻轻答:“谁愿做一个不仁不义的逆反之人?”
顿了顿,纪旸忽而伸出手来,从苏娘的面颊轻轻带过,问:“那,你可后悔?”
苏娘那长长的睫毛顿时覆盖下来:“不后悔。”
纪旸苦笑道:“若你现在要走,兴许还来得及。”
苏娘不由得道:“少主人是什么意思?”
纪旸道:“你不是喜欢你师兄么?他……”
“不,”苏娘不等他说完,便断然道,“苏娘不会离开少主人的。”
“……是么?”纪旸的眼睛里,一瞬间又飘起了大雪。
他在风中又伫立了很久,等到风声终于催响了坟后的枯枝,他长叹了一声,接着掸掉了袍子上的碎雪,跃身上马,淡淡道:“天色不早,我们回吧。”
作者有话要说:……回归了~么么~
六十六、如影随形
更鼓刚过,燕冰变条件反射似的从榻上反身坐起。
这个时刻她等了很久,她在榻上躺了一天,就是为了听到这一声更鼓声。
燕冰衣着齐整,但却不是因为天气寒凉。她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和衣而睡。
现在,她已经轻手轻脚地摸下床来,在包袱里塞了一些碎银子,一套换洗衣物,再有一些小杂物,接着她将包袱挽在手臂,然后走过去松开了门札。
燕冰小心翼翼地从门廊掠过,动作尽可能地放得轻巧。但其实她心中明白,自己大可不必费此周章。因为这日的晚饭中,她早已加入了一种特殊的迷药。
那种迷药,即使是久经江湖历练的“开山大士”江黎、“飞花沾衣”沐潇潇也难以察觉得到。
望着近在眼前的朱红色大门,燕冰的心是一阵更加猛烈的跳动。她尽量沉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伸手去触摸门闩。但是这时,她却听见本不该听见的“叮叮”声。
燕冰一惊,手腕急忙向后缩来。她竖起耳朵,仔细去分辨着那个声音。但四下里忽又一片既然,又哪有什么响动?
一瞬间,燕冰怀疑自己是否太过于多疑。但当她将手又一次向门闩伸去时,却又真真切切地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叮咚之声。
燕冰的目光这一次很敏锐,于是她捕捉到了一点炫目的金色光芒。
那是一刻打造精巧的金色莲子。
燕冰不由得缩了缩脖子,一个激灵过后,她不由得苦笑出声来:“我知道你在,出来吧。”
“想离开这里么?”江玉儿的声音自黑暗中升腾而起。她从夜色中踱出来,一对含玉灵犀的大眼睛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
“我想离开,可是妹妹必然不让。”燕冰的余光顿时扫向江玉儿隐藏在身后的右手,知道那只手的手心中握着她夺命的金莲子。
江玉儿闻言笑了,尽管笑得有些勉强,但她还是道:“尽管你救过我,但这次我却不能放你走。”
燕冰的笑容同样也很勉强:“我早就知道你们不会放我离开的。”
江玉儿道:“所以你在今晚的饭菜中加了一点迷药?”
燕冰眨了眨眼睛,道:“但我却没想过居然还是让你躲掉了。”
“这是老天都不愿意帮你,”江玉儿咬咬牙,道,“因为你做手脚的时候,我恰巧从那里路过。”
燕冰叹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我不够仔细。”
江玉儿不由得提高了声调:“爹娘难道待你还不够好?他们疼你、惜你,甚至收你作义女,可你居然还想逃走!”
燕冰低下头,脸上深深浅浅的都是惭愧之色:“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得。可是,我不能不走。”
江玉儿冷哼一声,道:“你若走了,便会害了所有人!在这里许多时日,我们的身份如何、目的如何,你岂非不知道?”
“我知道,”燕冰道,“可我还是想亲眼看见殷若离死在我的面前。”
江玉儿怒道:“为了你一个人的私仇,你可以放着如此多人的生死于不顾?你明知道你功夫不济,找到青旋哥哥也只会让他无法完成任务!”
燕冰默然。过了半晌,她才又道:“我……知道自己自私,可……”
“青旋哥哥出了差池,爹娘和他都会陷入逆境,”江玉儿语气微讽,“你真对得起我们!”
“可,玉儿妹妹,除了这样,我还能怎么办?”燕冰咬着下颚,眼中的泪水就要喷涌而出。
江玉儿断然道:“总之,我不可以让你离开这里。”
燕冰道:“求你了,妹妹,这样也不行么?”
“不行。”江玉儿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彻底切断了燕冰所有的希望。
燕冰使劲地咬着嘴唇,似乎想将它咬出殷红的血液来。可江玉儿始终不为她那楚楚可怜的样子所打动。
同样身为女子,江玉儿似乎更能贴切地体会到燕冰的想法。她当然知道,燕冰想要离开这里不单单是为了目睹殷若离的覆亡,还因为他想留在沐青旋的身边。
有那么一瞬间,江玉儿望着燕冰那噙着泪水的眼睛,几乎有些心动。但她忍住了,因为她没有忘记沐青旋的嘱托:千万不要放燕冰离开。
江玉儿明白沐青旋警醒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她虽然不大,但她知道五回门命悬一线的时候自己该做什么。
金莲的劲道不足以致命,速度却很快。燕冰虽事先有所防备,可当那金莲直扑自己而来时却依然躲避不开。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双膝一阵酸麻,脚下的步法便再也施展不开。
紧接着又是一阵及其轻微的“叮嘤”声。
江玉儿看着燕冰含着许多不甘、倔强的双眸骤然阖上,心中猛地泛起一丝愧疚与同情。但她只定了定心神,眼睁睁地看着燕冰在她跟前轰然倒下。
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燕冰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冰冷的床沿滑过,那浸入骨骼的寒凉,终于让她在一个寒颤过后恢复了所有的知觉。
门缝外是一片天空,日间的光芒刺得燕冰微微眯上了眼。死寂的是黑夜,而喧闹始终属于白天。
于是门廊上恰到好处地响起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大小姐,请用早膳。”
悄无声息探进来的小手,将一盘茶点放在地上。但也只是一瞬间,那道光亮很快又被厚厚的木门关上。落锁声是轻微而干涩的声音,听着这样的声音,燕冰甚至连看那盘冒着热气的茶点的心情也没有。
灵魂仿佛被吸走,整个人像是没有生气。
蓼汀见房内没有丝毫动静,也不多言,只在门外耽了片刻,便径自去了。
江玉儿就在院落中央等着。
这日的她没有着亮色衣衫,相反地,一身墨色的江玉儿,更衬托出她漆黑眸子里透出的点点冷光。
“……二小姐。”蓼汀的声音很小,她埋下头,不看江玉儿的眼睛,显得很是恭敬。
“二小姐……”江玉儿重复了一遍,接着勾了勾嘴角,眼神中却全无笑意,“是爹吩咐你们这么叫的?”
“是。”蓼汀不敢多言。
江玉儿不由得道:“他老人家倒该看看这位‘大小姐’是如何替咱们考虑的。”
说完,她沉吟了片刻,见蓼汀依然垂首立在她跟前,才慢慢道:“让你准备的可准备好了?”
蓼汀的身体几乎是不易察觉地一颤。
“……非得那样不可?”她的语气有些迟疑。
“怎么,”江玉儿道,“这种时候你却心软了?”
蓼汀的头埋得更低:“属下不敢,只不过……只不过觉得这样甚是不妥。”
江玉儿扬了扬眉毛:“如何不妥了?”
蓼汀道:“毕竟……总令主的命令却不是这样的。”
“总令主?这种时候了难道还要傻等他的命令么,”江玉儿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