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佩闻言不禁一凛,他自然知道信王是今上即位前的封号。
“老身在王爷娶雅夫人之前一直是服侍王爷的,但自王爷娶了雅夫人之后便被派去服侍雅夫人了,”邓姑姑在说了几句话之后,语句总算是说得连贯了许多,“在雅夫人身边,老身自然知道,柳大人的图并不是皇上(注:这里指天启皇帝朱由校)给的,而是信王爷亲自交到他手中的。”
“你……”南宫佩惊得一跳,忙道,“莫要胡说,此都是足以诛九族之事!”
邓姑姑苍老的脸上隐隐有一丝笑容:“老身在十八年前就已是将死之人,若不是信王爷念及旧情救了老身一命,老身安能活到今日?此言若是柳公子不信,老身也无法。只不过老身的确知道,那几张图不但是信王爷交给柳大人的,还是信王爷亲自从宫中偷出来亲自分为六份的。”
南宫佩瞪大眼睛瞧着邓姑姑,他自然很难相信,堂堂大明天子竟会去偷山河社稷图。
“想来你也忘记了,”绣玉提醒道,“当时信王爷虽然是先皇的弟弟,但郑贵妃手下还握有五回门的三门,更何况客氏虽纵横后宫,对郑贵妃还是颇为忌惮的。郑贵妃想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的心可是一天也没死过。”(注:客氏,魏忠贤‘对食’的对象)
“雅夫人说,多事之秋,信王爷注定要对不起柳家上下,但她与王爷却不得不为之,”邓姑姑又一次开口,道,“所以请柳公子一定记住老身接下来告诉你的故事。”
由始至终,绣玉始终都微笑地从旁听着,这个故事似乎她已经听过很多遍,不再会让她觉得离奇或是惊讶,但南宫佩却不这么认为。
这个故事太过于跌宕,以至于中途有好几次,南宫佩觉得受不了,想要离开。但他毕竟坚持了下来,直到故事结束的那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的心已经老去了十年。
“你们……”南宫佩咬咬牙齿,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你们家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绣玉摇摇头,阴着脸道:“你最好一辈子也莫要知道,否则你岂非会更加疯狂?”
“可嫣儿还有爹爹……”南宫佩攥紧拳头,恨然道,“这么多年的复仇,难道竟是我们的错!”
“大错特错,”绣玉不假思索地答,“柳成荫卷入这场阴谋,早已心甘情愿地去死,又何必要你多此一举!”
“当年,我为何非要活下不可!”南宫佩嘶声道。
绣玉道:“唐竣竟然发了善心养虎为患,真是可笑!但你毕竟还是活下来了。”
“你说什么?”南宫佩猛然扭头望向绣玉,眼中极尽惊恐之意。
“我说错了么,”绣玉笑道,“南宫佩,难道你从来都不知道你能活下来是唐竣善心大发,没有斩草除根么?他若不回过头来将你救走,你安能活到今日!”
“好,好,好……”南宫佩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脸上顿时浮起许多悲戚、讶然与凄凉之意,“在下猛然知道这许多因由,才发现活着并不比死高兴多少,反而徒增烦恼。”
绣玉却笑得十分灿烂:“但你毕竟活着,而或者就有许多事情要做。”
南宫佩凄然道:“在下一直为复仇而活,此刻却发现此路已断,活着还有什么事要完成?”
绣玉的眼角依稀有一些狡黠之意:“你忘了么,你妹妹还活着。”
南宫佩浑身一震。
他险些要忘记了,若姬羽凰还活着,他必定还得为她做些什么的。
哪怕,要他付出自己的命。
七十五、穷途末路
这一夜吹了很大的风,凄厉的声音好像鬼哭,在紫禁城中穿过的时候,勾的人的心一阵阵的发颤。
久居此间的江玉儿并不害怕。当屋内的烛火第二次被风打灭的时候,她不过只是换了换姿势,手中的金色莲子不留神便在地面上猛烈地敲出了声响。
更鼓已过,江玉儿却没有半点睡意,她借着风声,才能够更加清晰地聆听京城内外千军万马交战的声音。
听着这样的声音,眼前仿佛就是旌旗蔽空、火光冲天的战场。战阵的前头,将军横刀立马,寒光闪动间,手起刀落。身后的兵卒们随着将军的战马冲上战场,一时间人潮涌动,刀剑声声,喊杀声冲上云霄,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坚定的表情。
这,就是战场。
江玉儿没有见过战场,却知道战场上的每一秒钟都类似于煎熬,是名副其实的人间修罗。而现在,她所熟识的许多人,正在那个修罗场上冲杀拼命,让她完全无法有丝毫睡意。
门在这时响了。
江玉儿“腾”一下站起身来,手中的金莲子全被汗浸得湿湿的,而一颗心,却在腔子中剧烈地跳个不停。
紧接着,她听见了太监特有的、尖尖细细的声音:“江令主,沐大人让你立刻随我去坤宁宫,迟则有变。”
一阵恶寒也便是在此时袭来,她不住激伶伶地打了个寒颤,胸中顿时激起许多不安之意来。
坤宁宫,帝后的寝宫。而更鼓已过,此时夜访会是怎样的变故?
“知道。”
江玉儿听见自己的声音如同夹杂着碎裂的冰渣子,有些冰冷,有些让人窒息。
她迈出来,让自己全身暴露在这夜紫禁城凛冽的风中。月亮在她的头顶朦朦胧胧的像是隔着一层雾,凄迷的月色冷漠地照耀着大地。唯有那引路太监手中那盏摇曳的孤灯,才能让人略微感到一丝安慰。
坤宁宫不远,江玉儿却希望自己永远也到不了那里。
只可惜她已经到了。
寂静无声,通报了好久也没有回应。寂静如同长着长长指甲的双手,疯狂地挠着江玉儿一颗忐忑的心。
终于,她鼓起勇气,冒着大不敬杀头的危险,尝试着推了推宫门。
门竟然应声而开。
没有呵斥,没有任何声响。坤宁宫内静得出奇,看不到任何人存在的迹象。江玉儿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一步一步地往里面走去,紧接着,她听见了自己逐渐急促起来的呼吸声和随同自己进来的太监的哀呼。
冰冷的空气瞬间冻结了江玉儿的脊梁骨,连扣在之间的金莲子也在瞬间变得笨重无比。
“我们来迟了。”江玉儿的声音不像是自己的。
她现在已经明白了那条吊在半空中的白绫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悬着一动不动的那条身影究竟是谁。
她在白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是大明王朝的国母,而转眼间,她已经不会说话,成为了一具在空气中随着被冷风荡来荡去的、毫无知觉的尸体。
“嗤”一声轻微的声响,江玉儿手中的金莲子脱手而出,伴着白绫被撕扯碎裂的声响,周后的身体从空中猛地向下一坠。然而江玉儿动作更快,闪身过去托住了周后的尸体,不让她重重地摔下。
但她依然不能再做什么。她看见周后临死前并不好看的面容和她缝得牢牢实实的衣衫,只能长叹一声,哑声道:“连皇后娘娘您都选择自缢,那我们又当如何呢?”
当然,这个问题江玉儿并不指望有人回答。她只转身便向外走去,走过那名目瞪口呆的太监身边时,她低声吩咐道:“有劳公公寻些人来安置好娘娘皇后娘娘的凤体,莫让她再遭罪了。”
太监的背脊弯了弯,犹豫了片刻,方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道现下江令主要去哪里?”
“哪里有屠戮就去哪里,”江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头望了望那太监,笑容在夜色里说不出的阴森可怖,“难道公公没有闻到空气里面的血腥气么?”
尽管江玉儿很敏锐,但她毕竟还是去晚了。
当她赶到昭仁殿的时候,对上的不过是昭仁公主血淋淋的尸体和沐青旋惨白惨白的面容。
抱着公主尸体的沐青旋无法再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此时他的脸上终于扫上了厚厚的阴霾。而那样的神情,足以让江玉儿心中一根绷紧的弦骤然断掉。
不过须臾间,江玉儿便已了解末路的滋味。
“玉儿,”沐青旋对着江玉儿惨然的笑容让江玉儿从头顶凉到了脚底,“天亮的时候闯贼的军队便会攻入宫中,咱们的皇上已经疯了。”
闻言,江玉儿的身体忽然如糠筛般剧烈抖动起来。
“……害怕么?”沐青旋声音沉沉。
“怕,”江玉儿的瞳孔中虽有惊恐,但却依然语气坚定道,“不过我不会逃走。”
沐青旋闻言,脸上浮出的笑意不知是赞许还是悲戚,他轻声道:“五回门人,自然要死守到底。你也一样。”
江玉儿垂下眼帘,呼吸声不可抑制地又一次粗重了起来。她攥了攥拳头,忽然抬头望着沐青旋,眼中射出两道殷切的光芒:“那爹娘在哪里?”
她果然还是要问。沐青旋在心中暗暗叹道。他低头望着怀中昭仁公主不过十岁的娇小的躯体向昭仁殿外走去。走了好几步,他才下定了决心似的顿了顿脚下,回头淡淡地反问:“身在何方真有如此重要?”
江玉儿闻言先是一怔,紧接着,她的眼泪忽如珍珠般坠地:“无论在哪里,都是为了大明的江山么?”
沐青旋长叹一声,唏嘘道:“明知如此,何必自寻烦恼。”
他顿了顿,又道:“去周府吧,师父会告诉你该做什么。”
“青旋哥哥,”江玉儿脸上满是泪水,“那你去哪里?”
“在下是五回门总令主,”沐青旋敛了敛神色,表情忽然又变得淡然而茫远,“虽死犹荣。”
眼泪从江玉儿眼眶中源源不断地流出,她不知道到底这场浩劫之后能有多少人活下来。但无疑,此刻她的心中所有的信念不过只是一个愿望,而那个愿望就是活下去。
你本不该要求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什么,在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时,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真正地视死如归。
现下,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天开始蒙蒙透亮,冲杀声已经越来越近。紫禁城俨然已经要空了,除了被崇祯皇帝斩杀的后妃宫女和忙乱的幸存者之外,只剩下奉天殿里手执兵刃、蓄势待发的、这紫禁空城里最后的卫士。
崇祯皇帝不见了,贴身太监王承恩也不见了。内阁空空,能派的兵已经全部派出,只有这仅剩的二百来人,会在这里迎接黎明前最后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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