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孤寂,来了去了,杖刑未愈的薄娘子走路都不大利索了,还一挪一挪下了床跟她道歉,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阿弱耐着性子听了,最后怕他真像闺阁女儿家一样落下泪来,那可真是丢煞人了,只好打发他道:
“我这叫赋闲归隐,以后我有魏园好吃好喝供着,还不用去打打杀杀,岂非因祸得福?”
阿弱是看不见薄娘子脸上的苍白与无奈的,他自知纵情太过,反而要阿弱安慰,只好又换说了几句无聊话,方才走了。
后来是宁晓蝶来了,宁晓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阿弱一直也没弄清楚,他的城府就像古井深潭一样。他是个剑痴外还是个琴痴,除了这两个嗜好外,还有一点,就是喜欢说真话。
他仔仔细细地拿手掠在阿弱眼前,光影蒙蒙暗下几分,阿弱冷冷道:“你就是多晃几下也不会好的!”
宁晓蝶轻轻一笑道:“奇了怪了,看上去水灵灵的一对鹿儿睛,怎么就看不见了呢?不过看不见也好,你和凤无臣都让了位,正好轮到我尝尝这魏园第一杀手的滋味!”
“滚!”阿弱吐了字,宁晓蝶不滚还笑着道:“听你这中气十足的,想退隐未免太早,瞎子的剑法难说会更好!”
“你怎么不自己刺瞎了那对不识相的招子再跟我说这句话?”阿弱听见瞎子二字,不能不有点惆怅滋味,她骂完就默了声响,宁晓蝶也默了声响,只是忽而他的手伸来,握着她的手,翻看掌上练剑生茧子,并非是亲昵,却是可惜道:
“难道魏园真剩我一人醉里挑灯、孤寂看剑?”
阿弱淡淡一笑,揶揄道:“你未必赢得了瞎子的剑法。”
“唔唔,你说的也有些道理!”宁晓蝶说谎的时候总是特别不自在,谁让他天生是个爱说真话的杀手呢?
后来宁晓蝶也走了,阿弱只疑心齐三公子去了哪里,一整天也闻不到他身上那股衣香。最后甚至连宋昭这个才见过几面的带刀捕头都来了,她一开始未听出是他,她防备着握住袖底一把匕首,若是歹人再来正好,但她未尝无惧,握匕首的手,不似从前那般冷静,以致于被宋昭一眼就看出了痕迹,道:
“谢姑娘莫怕,是我,宋昭。”
“原来是宋公子。”阿弱淡淡回应,宋昭抬了个椅子坐在她身畔,仿佛共她负暄般,聊道:
“今日的天气很暖和,你坐在这多久了?会不会无聊,我陪你说会话罢?”
一个杀手同捕头有什么好说的?阿弱忍不住嘴角一勾,道:
“李大年的死查得怎么样了?”
宋昭看她一眼,明明是看不见的眼睛,却露出狡黠的神情,真是奇怪呀,他心底怜惜她,可是又有某些不该有的雀跃,她瞧不见天地万物,自然也瞧不见他灼灼的眼神,肆无忌惮地瞧她脸上光晕,瞧她的耳际往下鹤般玉颈,还有她藏在袖底纤纤素手……
宋昭断料不到自己会这样不正派地打量一个女子,他忍不住面红耳赤来,却还暗暗庆幸她瞧不见他脸上的一阵红一阵白似的尴尬,只好借机答道:
“他的死本来轻易就可结案,可惜他的第一任妻子萧素芳倒死捏着此案不放,硬说是李大年的小妾、一个叫小妹的买凶杀人,如此异想天开,无非是打算将李家巨产据为己有罢了。”
“萧素芳?他的休妻竟是萧素芳?萧震天的妹妹?”阿弱诧异不已。
“若非是她,我又何必烦扰,大可压下此案。”宋昭苦笑,阿弱却嘴角一勾,招招手道:
“宋捕头你凑近耳朵来,我同你说个秘密。”
宋昭看阿弱那孩子气的模样,却不知为何竟千娇百媚起来,他心跳得快极了,愈凑近她愈跳得飞快,只感觉她气息吹浮在耳边,他忍不住半面烫了起来,听她一字一句道:
“起火那夜,我看见萧素芳睡在萧震天的床上。”
宋昭满脸震惊,这时园中传来鸟倦归时那一阵枝头闹意,阿弱忽而听见齐三公子的步子,迈在石上,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匀而轻,衣袂携悉的熏香,她亦能想像他的眉眼,常是冷思,常是寒情。只是这一霎似乎特别的冷淡,道:
“宋捕头怎么来了?”
仿佛被人捉/奸了一般,宋昭忙起身,避开了与阿弱的耳鬓亲昵,他眼看着齐三公子嘴角冷冷,上前来,似乎故意在他面前略俯下身,将谢姑娘的双手搭在他肩上,轻轻勾绕在他颈上,齐三公子将她从短榻椅上拦腰抱起来,连头也不回地淡淡道:
“宋捕头请回罢,我就不远送了。”
说着齐三公子就将怀里的阿弱大步地抱进房内,徒留宋昭满是怅惘地注视房门良久,最后落寞地离开了悦绾园。
房内,齐晏抱阿弱绕过素纸屏,将她抱坐镜台前,阿弱的手抚上梳妆台,一一想见那镜上描金,绘百鹿呦鸣、食野之苹。
良久沉默,齐晏是不是又为她生了别扭?正在她寻思间,忽而察觉到耳边有一缕一缕的发丝零落而下,轻缓缓的,她不用触摸也晓得,那些枯灼的发大概就像枯黄的野草一样干涩难看罢?她一想到齐三公子用金剪子为她细细修发,不由微微心摇,不知道他眉眼是什么样的神情?是厌烦?还是修饰良好的舒心?
阿弱瞧不见,瞧不见齐三公子眼神里只有专注,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似是微骞眉梢上的怜爱,隐隐的似乎还有婢仆提水进出的声音,轻轻的摇晃哗响,青丝愈薄愈少,阿弱不由轻笑道:
“不会剪成秃子罢?魏园里有没有庵庙供我修行?”
“鬼园里何必建什么庙宇?念再多经都是一园子人一齐下地狱的。”齐三公子淡淡然地说着冷清话,阿弱嗯了一声,他还是这般无趣呀,明明倒霉的是她,他伤的哪门子的怀?
齐三公子细细剪完,又拿梳子替她细细梳过,一本正经道:“虽然短了点,但还是乌发如云,恐怕做不成小尼姑,更修不成师太了。”
阿弱忍不住轻轻一笑,他竟同她讲起笑话来,这一刹齐三公子望见她眼睛里流光溢彩的笑意,可是却无法与他对视,大约是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罢?不由格外寂寞。
那些婢仆哗哗将热水添进一个桶里,水气弥漫来,阿弱亦觉察到面颊上轻雾露湿,耳际齐晏吩咐婢子道:
“水也够了,你们退下罢。”
只听见窸窣退下的衣响,并外门阖上的声儿,齐三公子凑近她,几乎要碰上她的耳根子,温温柔柔道:“我帮你把头发还有身子洗干净了再睡。”
说着他很自然地替她褪下外罩的衣服,阿弱脸色一阵花红一阵雪白,伸了手要拦,却仿佛看得见齐三公子扬起眉,反问道:“这会还怕羞么?我把你从火场里救出来时,你身上烫黑的衣裳都是我为你一寸一寸剪开来,换了新的,你身上哪里不曾见过?”
阿弱咬住唇道:“那时我不记得了,就当我眼不见为净。”
“不记得了不意味着不曾发生过。”齐三公子的话里有种很高深的思辩,阿弱竟不知如何驳他,再回过神来时,已经仿佛被他抱进热气腾腾的水里,她同那些被扒净了、下锅了的鸡鸭鱼肉有何区别?一样烫的水,一样光的身子,阿弱强忍着眼眶里想落下的泪水,暗想也许是有区别的,谁会给鸡鸭鱼肉的全身打上荑子呢?
齐三公子正用荑子细细在她手指上擦拭过,细香沫子又一点一点抚上手臂、肩上,甚至颈上、脸上,还有酥/胸、以及许多更说不出口的地方。
浴桶里阿弱脸色已经不是一点点羞涩了,红得像猪肝一样,她竟头一回庆幸起自己是个瞎子来,不然要怎么望向他?他呢?难道是很习惯给女人洗澡么?气息竟然比她还均匀,还是她在他眼里,过于乏味,竟惹不起他半点绮思?
阿弱竟胡思乱想到这上头去了,最后还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中——她是瞧不见,瞧不见齐三公子拂洗她身子时刻意缓慢流连的咸猪手,还有一直苦苦忍耐的表情……
11谢家宝燕
夜暮红烛,阿弱察觉自己身上被换了浆洗干爽的单衣,脚上踩的是竹屐,她想到齐三公子居然给她把鞋给提过来,她就像犯了多大的罪孽一般,指上慌乱而自觉地系上了衣带,摸索着退到床边,磕到那描彩牡丹纹红漆长条踏脚凳,略跌了跌,坐到了床上,她手上扶着帐子软纱,眼前烛火的光亮渐渐靠近,齐三公子的衣香亦是近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恼怒,做一个悠闲晒太阳的瞎子和一个在床上任人宰割的瞎子是完全不同的!谢阿弱握帐子的手指变紧,强作淡然问道:“你真和我一块睡?”
齐晏似将烛光放定在了帐边烛台,她听见他颇为随意反问道:“不然呢?”
“你喜欢我?”阿弱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说完又后悔了。
“喜欢是什么滋味?”
齐三公子要装痴卖傻起来,谢阿弱也拿他没辙,只是手上抓帐子愈紧,忽然吼道:“你想玩女人找别人去!”
阿弱一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说出这种话来,整个厢房突然就冷了、静了,让人觉得压抑,过了老长的时候,耳边齐晏冷笑道:“我没你想的那么随意。”
说着他好像抛过来一个什么东西,跌在阿弱的衣怀里,阿弱看不见,只觉得衣上微沉,她摸索着那个方形物什,盈盈堪握,四壁光滑,顶上兽头,底下刻着字,她一边摸着那凹凸细细辨别,一边反问道:
“你丢个私章给我作什么?难道才给我洗干净了,又给我盖上新印不成?”
齐晏一个字也不答,她听见他窸窸窣窣脱去外裳的声音,一会脚凳上略有一沉,是他站上去了?不一会他大概是脱了鞋,她察觉到边上帐子被撩起,她的耳边一阵细纱拂过的触感,他好像爬上了床,床褥微微沉下去,他大概是躺在了里边,却赌气似的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阿弱已经渐渐摸出那字,她犹豫地念出声来:谢、家、宝、燕。
她姓谢,住在魏园燕子坞,谢家宝燕四个字,自然是他一片心意给她新刻的,摸在手上玉润滑腻,未曾落印泥。阿弱忽然有些羞惭,摸索着放下左右的帐子,脱了鞋,与齐晏并躺着,枕边是他的呼吸,安静得好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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