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一个小女孩惊恐万状地跑了进来,这里的一切让她恐怖,她尖声尖气地叫:“阿爹……”那个男人猛一激灵,抬起头来,激动地招呼:“那兰——”
他奋力扭动,身上的镣铐哐啷作响。
小女孩吓了一跳,那个浑身是脓血的家伙,怎么会发出父亲的声音?她不过七八岁,穿着件红色的统裙,乌黑柔软的头发扎成两个小辨儿,一左一右垂在胸前。
“那兰——”那男人继续招呼着。
叫“那兰”的女孩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那个人,是的,没错,正是她的父亲,威风凛凛的卫队长查贝。
她顾不得脓血和恶臭,抱着父亲大哭起来:“阿爹,救我!”
查贝唯一的眼睛仔细检查着女儿:“他们打你了?他们欺负你了?”
那兰伸出胳膊,粉嫩的小臂上几个乌青的指痕,她抽抽答答地哭诉:“阿爹,他们说你再不松口,他们就让我开开窍。”
那兰的话象雷击一样,震的查贝半响说不出话来。那些畜牲,居然……他的女儿,他的独生女儿,那兰还有两个个月才八岁!
囚室又一次打开了,苏察懒洋洋的走下来,胜券在握地吩咐:“去,把那小姑娘抱过来。”
那兰惊恐万状地搂着父亲的脖子:“就是他!他杀了阿妈!是他说要给我开窍的——阿爹,什么是开窍?”
查贝的残缺的浓血的手从女儿的头上缓缓移下,移在她幼嫩白皙的脖子上,查贝苦笑:“那兰,你永远不用知道——”
咄?和霍里吼道:“住手——”
咄?嘶吼:“查贝你疯了,住手,住手!苏察,畜生!我答应你!”
查贝的泪大滴大滴砸了下来,落在女儿的小脸上,她的脸有些青胀,但表情甚至还没有什么惊慌,他用最快的速度捏断了她的喉骨,那根柔软的小小的喉骨。查贝抬起头:“三王子——查贝尽忠了!”
他紧紧抱着女儿的身躯,一头碰在石壁上,鲜血和脑桨混合着流下,红红白白的,很是刺目。
那兰紧紧依偎在父亲怀里,象是熟睡一般。
那两个走过来抓人的卫兵也被这一幕骇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站在丈许外的地方发愣。
连苏察也说不出话来,那晚,查贝是唯一留在咄?身边的人,为了让他吐口招供,他们用了多少酷刑,已经超过了人类承受的程度。
还有,那个女人,死命护着女儿,发疯般挣扎,两个大男人也制她不住,只好杀了她……咄?,你身边究竟有多少死士?
苏察和咄?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咄?的目光中满是悲痛,愤怒和蔑视,令苏察无法忍受的蔑视。
他挥手:“带他出来!”他没有路走了,只剩下最后一招。
这是个小小的帐篷,押送咄?的卫兵在门口就止住了步子,用细锁链紧紧缚他双脚,用力将他掷了进去。
帐篷里是两个人,站着的是苏察,坐着的却是安义公主——他们的母亲。
咄?努力扬起头,等着苏察的又一次逼供。
苏察冷冷道:“三弟,你吃的那块糕是我从一个汉人那儿弄来的,叫做‘分身裂骨散’,用在你身上之前,我找过两个人试用,不到两个时辰,都活活痛死了。三弟,你果然非同寻常……只是,你希不希望,我也孝敬母亲一块?”
他手心是个羊脂玉雕的小药瓶,里面闪着毒蛇般的磷光。
咄?吼道:“你敢——”
安义公主却叫道:“苏察你说什么——”
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妇人似乎一夜之间便老了十岁,浑身打着哆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苏察不耐烦了,一手捏开母亲的嘴巴,一手打开药瓶。安义公主用力挣扎,却是蚍蜉撼树,徒劳而已。
苏察冷冷道:“我数到三,反正她也见过我怎么抓你,以后也没我什么好日子!”
这句话似乎给他壮了壮胆,数道:“一——”
他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只是脸上也不自觉地开始冒汗。
“二——”药瓶已递到嘴边。
咄?长出一口气,道:“够了!让阿妈回去休息吧!可汗……是我杀的。我认输!”
苏察森森一笑,击了两下手掌,外边的士兵一涌而入。
苏察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笑容,只吩咐道:“带他到长老们面前去!带他到全族人面前去!他认罪了——”
士兵们脸上顿时流露出掩饰不住的狂喜,两个人走上前一把架住咄?,就向外拖。
苏察又吩咐道:“扶王后去我帐中休息,从今天起,孩儿亲手侍奉母亲……”
咄?回过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从牙缝中挤出五个字来:“有劳……二哥了!”
(三)
忧思成疾病,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赠白马王彪》曹植
“准备好了么?”苏察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头也不回地问。
“大王子的所有退路已被切断。咄?一死,我们就会立即除了他。”
苏察满意这样的答案,轻轻叩着手指道:“说不定不要我们动手,咄?手下的人就替他报了仇了……王后呢?还是不肯吃东西?”
“是!”答话的一名将领躬身道:“她身体很差,要不要找个大夫?”
苏察的手用力一挥,斩钉截铁地道:“不许她和任何人见面!只要她能活到咄?正法那天就够了!”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冷,很遥远:“活不到那一天也没关系……咄?永远也不会知道她的消息了。”
这是一间豪华的帐篷,地上铺着熊皮,一张虎皮交椅摆在上首的位置,四周的青铜灯中闪着幽冷的光。其时虽是盛夏,但由于靠近阴山的缘故,并不觉得炎热。八五八书房尤其是入夜,还有几分浓浓的凉意。
连大帐中铺地的皮毡早已撤去,但这里却还坚持留着,似乎这里的主人过分迷恋那份奢华,忘记了时令。
帐中,几个将领低着头,聆听主子的教诲,并等候下一步命令。
忽地,一个年轻将领道:“王子,我们还是速速处决了咄?吧!”
苏察不耐烦地道:“我不是说过了么?多吊他一天,拥戴他的人便要少一批!”
那将领鼓足勇气道:“我听说……朵尔丹娜已经回来了!”
每个人都是一震,“朵尔丹娜”,那是一个比咄?还要传奇的人物,有着传说中魔鬼的力量。
苏察缓缓踱了几步,尽量压制着自己的不安,不在属下面前暴露自己的恐惧。终于转过身来,大声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我会杀了他!”
咄?一直吊在大帐前的旗杆上,身子下面是血写的诏书,写着他的罪恶。两天了,无数人从他身上经过,目光中有愤怒,有不耻,有信任,有怜悯……他没有逃避,静静地迎接着每一束投向他的目光;他没有申诉,每一次长老的问话他都会静静地回答一个“是”字;他没有哀求,只静静地等候,等候最终的命运。
他的手臂已麻木,嘴唇干燥地一层层褪皮,却依然是安静的,不失尊严的,依然是个王子。
他并不后悔,咄?并不是个孝顺的人,但也不能看着母亲死在自己面前,
他缓缓看着天外,夜很深。
忽地,一阵吆喝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站住!”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看守他的人密密围了七八圈,最近的便是一圈弓箭手,如有劫囚,格杀勿伦!
这是铁一般的命令。
咄?的心中开始翻涌,好快的速度,大王帐下的精兵在这个人面前似乎是不堪一击,他已经知道那个人是谁了。
远处,一团白影冲了过来。她一路挑开挡路的刀枪剑戟,速度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一匹高大的白马几乎是神灵附体,几个腾跃便从人群中挤了过来。那些当值的守卫士兵们听得同伴相互提醒的大呼,纷纷拔刀,雪亮的刀光映照着夕阳,一片璀璨冷厉。
看守的将领从没见过这种功夫,大喊道:“放箭!”
成百上千枝利箭一齐离弦,靶心正是咄?。
咄?却丝毫不在意,脸上满是惊喜与欣慰,柔声而激动地喊道:“朵尔丹娜——”
朵尔丹娜双足一顿,寒阒枪舞起一团冷电,人已冲至杆顶,滴溜溜转了一圈,那无数枝利箭再不能前行半寸,纷纷绞成寸断,跌落了下来。她左手扣住杆顶,定在咄?身边。咄?压低声音道:“我母亲在苏察手里!”朵尔丹娜点头:“我明白。”寒阒枪点处,已将咄?身上的锁链砸开,带着他一起跃回地面。
咄?盯着她的脸“朵尔丹娜,你真的长成大姑娘了”。
是的,那是一张成熟,绝决而美丽清秀的面庞,终于褪去了最后一起稚气,显得英气勃勃。
朵尔丹娜将他手脚束缚除去,轻轻揉着替他活血,微笑道:“咄?哥哥,好久没见了。”
他们就那样久别重逢地叙话,似乎并没有将身边的千余名兵将放在眼里。
那为首的将领壮胆道:“朵尔丹娜,你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你这般救他,是与上千万突厥人为敌!”
朵尔丹娜轻轻放下咄?的手,站起,目光如冷月般清寒,随口道;“那又如何?”
这句话当真张狂至极,说得看守张口结舌,想动手却又不敢,不动手却又不甘。
她回头凝视咄?;“你的伤?”
咄?道;“不碍事,中毒虽烈,但毒性已散了大半,看来那只是折磨人的法门。”
朵尔丹娜从怀中取出几枚丸药,纳入他口中,轻声而坚定地道:“你先休息,我去找苏察。你放心……风云盟的人,怕也快到了。”
咄?一把忙拉住她的手,在她手心划下“霍里”二字,口中却道:“你一切小心,谈不拢千万别动手!”
朵尔丹娜点头,环视一圈道:“我无意与你们为敌,只不过你们的责任是看守他,不是折磨他。懂我的意思么?”
她回手一枪横扫在旗杆上,那旗杆瓮口粗细,却应手而倒,轰然落在地上。
朵尔丹娜不再多话,只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再不理会身后惊骇的目光。士兵们一个个压低了声音感叹着:她就是朵尔丹娜……
一名士兵上前道:“将军,报告二王子么?”
那将领颓然道;“禀告大王子吧,至于二殿下……你快得过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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