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女孩儿……”宇文素眉抱起孩子,用旧衣裳把她裹了起来。
“替、替我——”朵尔丹娜俯在地上,呼吸着泥土的气息,似乎急切地想在自己空虚的身体里注入一点点力量。她的嘴唇嗡动着:“穿好衣裳!”
“什么?”宇文素眉一惊,她刚刚生完孩子,居然关心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衣服。
“快……啊……”朵尔丹娜急急催促,宇文素眉不敢违拗,替她掩好了衣衫——浸满鲜血的衣衫。
朵尔丹娜用力坐了起来,这个小小的动作似乎用尽了她积蓄了半天的力量。她靠着山崖,嘴角露出一丝讥笑:“我不能那个样子死在他手里,是不是?宇文素眉?”
宇文素眉的脸色变得惨白,她腾的站了起来,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几步。
“说吧”,朵尔丹娜的声音低弱,但依旧充满了威严:“你给我喝的,究竟是什么药?是安胎的,还是打胎的?”
看着地上那个似乎动都动不了的产妇,宇文素眉心里忽然产生极大的恐惧,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不是打胎的!不是!那……那只是提前产期……”
朵尔丹娜轻轻把女儿抱在怀里,她那么小,又那么轻,像只小猫。她还没有睁开眼,满身的血污,细声细气的啼哭着。
“你叫什么名字?”朵尔丹娜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你叫达达敏尔,是不是?达达敏尔,小东西,你还能看得见明天的太阳么?娘真的对不起你……”
她抬起头,深吸了一口傍晚微凉的空气,厉声道:“宇文素眉,你们还等什么?动手的时机还不够好么?”
咄?见到叠罗施时,吉略和尹合机已经力战而死。叠罗施像一只被困的幼狮,左冲右突,刀法已凌乱的不成招式。
围攻他们的是三十六个黑衣蒙面人,吉略和尹合机死的并不冤枉,他们每个人都赚了一笔——地上已经倒下了五具尸体。
这些人武功并不是特别强,配合却极其默契,攻其一人就有七八人来救。咄?的出手越来越沉,却打不开这个缺口,他不敢拼命,吉略和尹合机告诉他拼命的结果是什么。
咄?的心有些乱了,他开始感觉到恐惧。这是一个圈套,他们之所以不杀叠罗施,只是为了引他来这里;而引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他更不明白的是,这些人和他们到底有什么仇恨?他们是怎么把自己的行踪摸的这么清楚,算的万无一失?
他已来不及想这些了,他的刀法也开始凌乱,双目满是血红。
——朵尔丹娜!
(三)
思牵今夜肠应直,冷雨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唐。李贺《秋来》
朵尔丹娜倚着石壁,眼中不仅有愤怒,还有悲哀。
李靖!龙山的尸体倒在他身后。
从头到尾根本都是一个计划,什么红拂病危,什么托孤,只是诱她来这里的一个诱饵。
那个让她拖着七个月的身孕奔波千里的诱饵,只是藏在她心里还没有泯灭的同情和义气。她父亲告诫过她,这么多年的经历告诫过她,但她还是这样落在别人手里。“向燕云啊向燕云”,朵尔丹娜无奈的骂了自己一声:“亏你还做了风云盟十一年的盟主,今天死在这儿,也是活该。”
她望着李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点愧疚和羞惭,他没有,或许有,但她没有看出来——李靖站在那儿,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向盟主——”他喉咙里发出深沉的三个音。
“李将军,恭喜!你立下一件大功了。”朵尔丹娜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逊之色,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也不是朵尔丹娜了,朵尔丹娜只能活在那片有蓝天的草原上,活在那个人的记忆里。她是向燕云,风光和骄傲属于向燕云,失败和死亡也一样。她直视李靖:“咄?还活着么?”
“放心”,李靖一笑:“我不会杀他,毕竟他还是我兄弟。”
“兄弟?”面前的这个人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他应该过了四十岁了吧!向燕云苦笑,她早在十年前就知道这个人的野心和城府,终于还是落在这个人手里。
“你动手吧。”向燕云掠了掠被汗水沾在额头上的乱发,似乎是在向属下下一道命令:“我看错了红拂,看错了宇文素眉,明明看准了你,但还是把你当朋友,今天死在你手里,只能怪我有眼无珠,白活了二十四年。李靖,动手吧。”
为她的气势所慑,李靖居然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向燕云索性垂下眼睛,轻轻唱了起来: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似乎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妈妈带着她,在敕勒川的沃野上奔跑,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袍子,扎着一头小辫,在白云下追赶妈妈的脚步。
阿妈,是那么轻盈……好象永远也追不上似的。
妈妈抱着她,母女俩一起倒在地上,笑的喘不过气来。
白色的云彩在蓝天里游来游去,看久了是要头晕的……
白色的羊群好象忽然变得很遥远,安详快乐的叫着……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
白色的云朵在视野中旋转、旋转……小姑娘躺在软软的草地上,看着云朵飘啊飘,轻轻地唱啊唱啊……
她看上去,也象一片云,一片小小的、嵌在千里草原上的白云。
什么白云?只是失血过多的眩晕吧!
向燕云嘴角的微笑刚刚漾开,目光又变得寒冷如冰。
李靖手中的剑,居然也在颤抖。
他感叹: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子啊!杀了她,他注定背负一生的罪,无可救赎——他也不准备救赎。
“燕云”,李靖郑重而温柔地喊了一声:“我欠你太多,我已经还不清了,来世,我一定会报答你!”
“不——”宇文素眉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剑柄:“你不能杀她,你说过不会杀她,只废了她的功夫,让她和咄?一起过下半辈子,你说过——”
“我改变主意了。她如果活下去,风云盟的人会放过我?突厥的子民会放过我?咄?会放过我?”李靖苦笑,看着向燕云:“燕云,你太强,我不敢,我不敢给你活路!”
宇文素眉用力摇头,死死抓着剑柄:“李靖你不能!她刚刚生完孩子啊!她救过你也救过我啊!你这样杀了她太卑鄙了——”
她的叫声嘎然而至,李靖手中的剑已从她胸膛穿了过去。宇文素眉吃惊地看了看胸前的半截剑刃,又看了看李靖,似乎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靖凄然一笑,拔剑,目光中满是痛楚之色,不敢去看向燕云的眼睛。
宇文素眉的尸体倒在地上,泪满眼。
李靖拔剑的瞬间,一直倚在石壁上的向燕云已一跃而起,手中的短剑贴在李靖的后颈上。
“你好狠!”向燕云愤怒了,鲜血顺着小腿流到地面,咬牙道:“她那么爱你,为了你什么事都肯做,你——”
“你不懂,向盟主你不明白。”李靖后颈的动脉在刀刃下跳动:“我既然做了第一件卑鄙的事情,再光明正大也无济于事了。我没有选择,你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有一丝阴冷的寒意。
他的脚悬在那个小小婴孩的上空,那个小东西也不知是死是活,连哭都不哭,静静躺在地上。
向燕云心中一凉,两个人僵持了一瞬间,却长的象一个世纪。
一个声音在高喊:“杀了李靖,还会再有孩子的!反正这孩子也九成活不下去!”
但另一个声音似乎更霸道,她的手还是软了,一点点离开了李靖的后颈。
那柄短剑绝望的落在地上,向燕云惨笑一声:“好吧,这孩子若是活着,你放过她。李靖,我知道,你会放过她。”
“妇人之仁!”李靖旋风般转身,手中血淋淋的剑尖刺破了她胸前的衣襟。李靖深吸了口气,似乎要再给自己一点勇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居然似乎有一点失望:“燕云,你还是个女人,无论多厉害的女人都不应该到江湖上来的,更不应该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记住,你记住!你不是死在我手上的,这是天意!天意!”
他还不知道“历史”和“政治”这两个单独的术语,但无论历史,还是政治,都是极其残酷的,不容局外人和叛逆者插足。
李靖闭上眼睛,心一横,手中剑向前递了过去。
一股温热的血液喷到了他的眼睛上,李靖嘶声惨叫了一声,泪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他轻轻舔了舔,很咸,很苦。
他睁开眼睛,抽出剑,那个人在他面前倒了下去。和地上的另一具尸体一样,向燕云的眼睛也没有闭上,依然清澈、明亮,似乎可以看透世上的一切……
李靖想,这个女人真的很美,红拂那样的绝色佳人,似乎也有比不上她的地方。
白云旋转着,变成了落日的血红。
天边的血,从太阳的创口中淌出,淹没了整个草原,整个大漠。
李靖的剑一下掉在地上,他踉跄几步,扶着崖壁,嘶哑着呼唤:“来人!”
黑暗中窜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站在李靖面前,这才发现他们的主子仅仅是杀了两个女人已满头是汗。
“去……把这个孩子抱回去,交给夫人。”李靖一向稳定而有力的手整个在颤抖。
“拿火把来!给我件新袍子!”他一迭声的吩咐。
几个人伺候他换下那件血衣,李靖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他用力一挥,将血衣扔在地上,似乎在扔掉什么粘在身上的阴影。
“烧!”李靖下令:“把这里给我烧干净,然后你们赶紧走!”
“那……将军呢?”一人小心翼翼的问。
李靖已彻底恢复,他理了理平滑的新衣,拢了拢头发,极潇洒的一笑:“我再不过去,恐怕咄?真的要死了!”
咄?赶过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来得及看见,他只听见一声鹰啸,远远的,那只白鹰一圈圈的盘旋,寻找主人的踪影。
火已燃尽,那只鹰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别人没有看到的情景?一圈,一圈,它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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