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乘云不由恼怒,隔桌探手抓住她的手腕,梁绿波身子一晃,两人的脸蓦然贴近。春山秋水玉颜,在这无时不惦的四个多月中,她的娇艳依然不减分毫。甚至有一二分的憨态,刁钻不辨真伪。贺乘云要冲口而出的话便哽在喉头。他扔了块银锭在桌上,拉着梁绿波快步下楼,往东城走去。
起初他走得很快,过了一条街后便渐渐放缓了脚步,快接近东城时,终于停了下来。街上熙熙攘攘,偶尔有人会朝梁绿波瞥一眼。一个美人脸上带着指痕总是有些惹人注目的,但她丝毫不在意。贺乘云背着她站了一会儿,奇。сom书回过身:“绿波……你真不明白我所做的事么?”
梁绿波一怔,在街边缓缓走了两步。
贺乘云注视着她,两人并肩而走,似是沿街漫步:“以前在这个世上只有雪霁明白,现在她为完成这件事而死了,就没有人明白了。”
梁绿波不语,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地走着。
“如果有报应,那就报应好了,我原本就是流落天涯、不知归处的人,世上本没有适合我呆的地方。”他似乎忘却了方才酒楼中的不快,又用那般让人不自觉相信的口气道,“只要能让那些执迷之人息心,就算我的儿子就此失踪……我也无所谓。”
梁绿波停下脚步:“即使他死了,被街上的马车碾死了?”
贺乘云也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臂轻轻发抖起来。
梁绿波侧头看着他:“……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所以我只好全部不信。你又能明白么?”
这日两人回到佛光寺时,山门殿中的小沙弥告之贺乘云,有个“提着酒的施主”赖在厢房中等他,说是找来了好酒,要与他大醉一场,劝也不去,甚是无礼。梁绿波在一旁撇着嘴不语,小沙弥见贺乘云面色不善,说完便即告退。
贺乘云径直向殿后走去,梁绿波跟了上去,道:“提着酒的?该不是你夙月楼的相好来了吧?”
贺乘云看了她一眼:“我和男人相好?”
梁绿波“噗哧”一笑:“你认得他?我不在的这阵子,你就是和这男人厮混的?”
贺乘云有些愤愤地道:“是啊。”
梁绿波愈加笑弯了腰。在她重新出现之后,笑容仿佛比原先更多,而笑中的嘲讽之意也愈加露骨。贺乘云便这样愤愤地走进了厢房,梁绿波也不避开,落落大方地就跟了进去。
酒碗摆好了位置,酒壶未开,并无下酒之物。殷无名仰在椅中发呆,门开时,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见了梁绿波却是一呆:“老贺,今天换姑娘了?”
贺乘云未料到他冲口而出的竟是这一句,也是一呆,梁绿波立刻盯着殷无名,道:“哦?这里还来过什么姑娘?”
殷无名顿知不妙,慌忙赔笑道:“没没没,是月上下来的嫦娥,梦里才见得着。”
梁绿波“哼”了一声,白了贺乘云一眼。贺乘云心头忽地掠过一阵奇异之感,面色依然沉郁,也不去接那话头:“他是喜山村的那个‘守墓人’,前些日子碰上的,醉过几场。”
殷无名笑道:“是啊,我欠他黄金万两,他欠我白银九百九十五两,算下来我欠得多些,所以买酒来还。”
梁绿波不由一奇:“你是那个‘守墓人’?我倒没怎么见过你。”她打量了殷无名两眼,“唔”了一声,“丞相鼎既然毁了,你也确是不用守墓了,花花世界好看得很,有的是地方逍遥。”
殷无名一怔:“你怎么知道丞相鼎?这可是我老爹亲□代下来的秘密。”
贺乘云不由吃惊,却见梁绿波不慌不忙地道:“世上的纸是包不住火的,喜山村的人虽然鄙陋些,但几百年的东西你能保证没人知道?”
殷无名似也觉有理,点了点头:“大概吧,反正现在也没我的事了,管它作甚。姑娘,一起喝一碗么?”
梁绿波笑着答应了,便提裙坐下。殷无名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呢?比这位姑娘小些的,早先见过几次。”
梁绿波看了贺乘云一眼,贺乘云走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下:“她贪玩,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殷无名随意地答了一句,边倒酒边向窗外张望。佛塔正对,密檐层叠,窗格暗旧,门前武僧把守着,看似无人能够接近。而寺外,除了北向的江宁府和西向二十里外的村野驿站,尽是一片荒凉。
在这样的地方,何人能够放心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四处乱跑?
然而他并没有多问一句,只酣然而饮。贺乘云知他身上并无多少银钱,这一壶酒也不知是如何弄来的,自不去提。殷无名抓头而笑,过不多时,梁绿波推说不胜酒力,另让寺僧找了一间厢房睡了。
殷无名见她背影远去,笑嘻嘻地向贺乘云道:“她是你媳妇?看样子精得很,生个儿子一定能当官,哈哈。”
贺乘云低头倒酒,手一停,眼中忽然凝起一片阴霾。殷无名也不介意,重又仰在椅中,嘴里说些没头没脑的闲话,酒壶见底时,贺乘云伏倒在桌上,似是醉去了。殷无名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拍拍衣襟,向窗外轻声道:“好了,人倒了,进来吧。”
赵青娘提剑跃窗而入。
第三十九章 天涯刀客
叶楚楚与殷无名在这之前并未相见过。贺乘云到达玲珑别居,将叶楚楚骗上马车时,殷无名正在往玲珑别居的路上晃荡。他对叶楚楚的所知仅仅是他们有过婚约,但除了他之外,仿佛任何人都不记得这件事。
但他也不在意,因为他的老爹是这么告诉他的:你这辈子不想娶媳妇就罢了,要娶只能娶她。殷无名从未想过今生要娶什么媳妇,他只是在茅屋午梦的某时,忽然真的想要一个妹妹而已。
叶楚楚对贺乘云并无防备,但那守宅的木讷侍女却留下了心眼。她告知殷无名,那驾马车去的不像是落霞山的方向,而叶楚楚口中的那位“沐师伯”,也从没有派过什么人来玲珑别居。他三年能想起这里一次,已是非常难得的事。
殷无名站在别居门前捏了捏鼻子,一步也没有踏进,就策马绝尘而去。
信至落霞,人已到了佛光寺,可就在贺乘云落了脚之后,叶楚楚突然在他身边消失了。他不动如山,仿佛在等待,饮酒之时,常常流露出烈焰一般火热的神情。殷无名为他的这般神情而有些惊异。
那像极了雪霁临死一刻的样子,在怎样的悲伤之中,都遮掩不住的烈焰高悬,只是更为绝望,也更为孤独。如同生来世间,从未与任何一人同行同歌,冷眼旁观,却能看尽一切污浊因果。殷无名过惯了太平日子,他从心底里害怕这种神情。
此夜雨已停,水泽未褪,蝉鸣绵软,触面潮润。寺中僧人多在大殿晚课,殿后佛塔依然有武僧二人看守,却因赵青娘入窗动作极快,并未被发现。殷无名先去将门窗关严,赵青娘握剑于内打量那醉倒之人:“你用的什么蒙汗药?明天早上会醒么?”
殷无名笑道:“就算是弱不禁风的姑娘,明天晌午总醒了。这和尚庙奇怪得很,好像都被老贺给收买了,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一样,我看还是得等他们睡死了才能出去找人,免得群殴起来,我可一个都挡不住。”
“你说老贺?”赵青娘一怔,望着桌上醉伏的那人。
殷无名走过去将贺乘云的身子一掀,扛起便往床上搬去:“是啊,老贺,喝起酒来挺痛快的,就不知他和我媳妇有什么深仇大恨,把她拐到和尚庙里来。我殷无名功夫不行,看人还不至于差到哪去,多半是她那什么‘沐师伯’得罪了老贺,不是欠了酒钱就是……”
他正自说个不住,赵青娘却突然跑上几步,直直瞪着贺乘云,神色惊愕无比。她方才伏在屋瓦之上,只见屋中走出一个女子,却被屋檐遮挡着,看不清面貌身形,那女子说话声音又低微醺然,是以直到这时,她才想起那人竟是梁绿波。
那么眼前这个醉酒的男子,不是贺乘云又是谁?
她脑中霎时有些混乱,呆在当地。贺乘云那惑人心神的语气又隐隐回响,似真似假,还有梁绿波婉转的笑容,话语不知其意,言一半,意一半,无以探究。
他们竟出现在这里。这两个曾经的公门中人,一个追缉过她半个江湖,又被她追缉了半个江湖,另一个神出鬼没、不知底细,几句话就让她险些与杀手雪霁共葬一处。他们便是让落霞山巅泛起喧嚣轻尘的人,羽弦之殇,尚无可解答。
“你先前怎么不早告诉我?”
殷无名翻了翻白眼:“我知道你认识他?”
赵青娘顿了片刻:“老贺有没有提过‘天涯刀客’?除了梁姑娘,你见过他身边有其他人么?”
殷无名继续将贺乘云拖到床上,将布帐子放下:“有夙月楼的红牌姑娘凤儿,刀客么,老贺自己使刀,不过没听他提过‘天涯刀客’,人家是出了名的替天行道,能和他有什么关系?”
赵青娘不禁失望,但没过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他们两个人……是两个人么?”
殷无名正自搜索贺乘云怀中事物,也不回头:“是啊,刚出去那姑娘是今天才冒出来的,看起来挺厉害。”
赵青娘又道:“有没有一个孩子?”她竟有些紧张。
“没有啊,难道老贺不止拐姑娘,还拐孩子?”
赵青娘一怔,“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她看殷无名将贺乘云衣裳解开,忙转过了脸去,一眼却瞥见了床头挂着的那把刀。她呆了片刻,走过去将那刀取下,在手中掂了掂,份量沉重,她心中却蓦然“咯噔”一声。
他没有提过天涯刀客,那无疑是因为他不需要去提。
“替天行道者莫过于天涯刀客,他会告诉你的。不用等很久。这世上的人总是贪心不足,求了一样又一样,想要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
“有个人跟我说,人生在世常常会有五种最为迫切的愿望,为了这些愿望,他们有时连至亲的人也会当作踏脚石,赤雪流珠丹是长生,金碧山庄是财富,丞相鼎是权势,还有两样,你猜是什么?……”
赵青娘望着这把寻常佩刀,耳畔响起梁绿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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