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远风走到离他一丈之处,将银羽琴轻轻放下:“怎样的初衷?与你捕快的身份有关么?”
第四十五章 古灯佛音
“长生不老、富可敌国、权倾朝野、武冠天下、操控人心,江湖中人所求无非如此,但无论如何的求,最后也都一一失去。这不是我略施其力所成,而是上天之意。”
走与留,成了一个必然而又随时可改的结果。
烛火因沐远风席地坐下而微微抖动,贺乘云右手握刀,刀鞘之尖抵在地面。僧衣与素衫之间,是静卧匣中的银羽琴。
本无关联,亦无仇怨,一个提刀走江湖,一个深山修琴道,而今对坐,彼此不动杀气。塔室极静,唯有话语之声,倘若远听,是疏淡如把酒闲谈,但若听清了话中内容,却不得不让人悚然而惊。
贺乘云的神情由锐芒毕露而渐渐平静,但眼中的那份冷漠却像生了根,一如看尽天下之间,无可眷恋的决绝。沐远风脸上开始有极淡的笑意,仿佛是为这警示天下的五计,又更像为布下这五计之人。
局外笑人痴,局中自迷惘。洞庭水岸琴剑相逢,是属于琴者的执,赤雪流珠之厄,是属于坐拥金山者的痴。丞相青鼎不会再现人世,却会有求权者前赴后继着寻找,而一剑平天下的威能,却成了更多杀戮起始之源。他们每一个,都不曾逃脱红尘因果,而人心,却是这一局得以见底的最强之力。
沐远风望着贺乘云,眉间如有云流轻过:“这就是你的初衷么?连自己也计算在内,怪不得别人如何查,也查不到你一见银羽琴,会有分毫可图。”
贺乘云嘴边露出根本不像笑容的笑容:“我不为自己图谋,所以你们永远不知道是我在暗处。我每一次都赢了。”
沐远风微微一笑:“这一次也一样?”
贺乘云右手的刀紧抵地面:“你留下了,不是么?这佛光寺附近有不少我未曾邀请过的人,叶楚楚和殷无名已经很安全,赵青娘也早就不在我掌控之中。可你还是留下了,沐琴师。”
沐远风微笑渐淡:“我留下,并非完全为了赴你的约。”
“有差别么?”贺乘云冷硬的目光紧盯着他。
“当然有。”沐远风伸手轻抚琴匣,动作淡而潇洒,“我有一件事需要证明。我寻求了那个答案很多年,而如今,你是最适合为我证明的人。”
贺乘云警惕地看着他,似乎在他略显迷狂的双眼观视之中,也觉得眼前这神情永远没有太大变化的琴师,与这个局中的所有人有些不一样。
“……你为何没有半点惊讶?听到我这样的计划,难道你没有丝毫心动么?”
沐远风微微一笑:“有,只不过你的双眼看不出来而已。”
“你不怕死在这里?”
“你不担心我掉头而去,让你的执念成空,何必还要问这个问题?”
琴匣缓开,烛光照映下,露出木制温润的琴身。贺乘云的目光随之而下,顿住。
“此琴便是银羽。”沐远风道。
贺乘云又顿了片刻,才道:“你要用这琴弹奏?”
沐远风注视着他的神情:“我正是来弹这最后一曲的。从今后,银羽琴将不再现于人世。”
贺乘云迟疑了一下:“可是,此琴无弦。”
银羽琴之魂,轻若无物,却又悬着性命的羽弦。
“五音使人耳聋。”沐远风淡淡地道,“五音之求使人自伤,求之不得便是歧途。既然无法从他人身上找到答案,不如无心无弦。如何?”
“无弦如何有声?”
“但看听者。”
贺乘云呆了片刻,哈哈一笑:“黄金千镒弹一曲,是我不够格么?”
“不。”沐远风径自低头,将银羽琴自匣中取出,“此曲无价。不为善,不为恶,也不为所行之对错。”
贺乘云突然一震。听似轻描淡写的数语,将是非无形揭过。在他却如掀开重重帷幕,有不堪触及之事即将露出。贺乘云急忙收束心神,以保持握刀的姿势。
素袖轻挥,烛光齐齐一动。
沐远风眼中掠过最后一缕喟叹,随即再无波澜。
指下是悠悠浊暗之光,初时无声,继而指尖之力缓如浮云流动,微尘轻搅。劲愈生而愈稠,力愈施而愈浓。烛光如闻韵律轻摆,投下暗影片片。
贺乘云注视着沐远风的双手,那双注定属于琴师的手,刻下无数细密伤痕,而今悠然自若。宽袖渐如鼓风而起,塔室两侧书架之上书页忽而翻动,轻盈不绝,竟与微尘袖风相合为一,似有风过境,置身风涛云起之中。
无曲,然而是梵音缭绕,又是仙风道骨,无心,然而是意随天地,也是万相皆无。虚指轻动,垂睫如雾,须臾,蓦然有心音共生。
神凝入意,听琴者刹那间背脊一阵发凉。他脑中闪现一个女子娇媚的脸,苍白而带着奇怪的笑容,眼眸醉似红蜜。那个死去的笑容,令一切算计在片刻间停顿无踪。然后是另一个女子纯然的目光,不问不语,被汹涌来的狞笑与阴冷算计的目光所吞没。许许多多的人脸涌上,又如雾带一般飞快闪逝。仅仅是一瞬间,贺乘云握刀的手微微颤抖。
“停下!”他叫出口来,却随着这一声之出,仿佛有僵持已久的力量终于崩泄。贺乘云的背脊虚软地弯了下来,刀尖在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痕迹。
但是气息未停,心中的琴音未停,琴者像是听不到任何话语。
烛火剧震,十数排书架如受震动,在这不大的空间中翻涌如潮,刻尽一世所行,却是散尽苍凉,至极处缓缓归一。在局中,又超于局外,自局中来,却归于该去之位。片刻后,塔室之内气息终致祥和宽广、如处坪地之境。沐远风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默视出现心中之人,不避不闪,无嗔无怨,那人面影沐浴清光,宛如初见。
五音不再,执念亦走到了尽头。
这便是我给你最终的答案,然而,天地之间除我一人,也终不能再有人得之。羽弦附书,且请封卷。勿再相提,此心不变。
赌局从容见底,这最后一会,也便予观照之力,譬如红尘人间最好的注解与答案。
一念如明灯点亮,附于无弦的强大意念,贯注到了极点,随后熄落。沐远风的手突然垂下,袖摆覆盖在银羽琴身之上,音灭、琴寂,再无动弹。
第四十六章 松风卧云
堤岸,赵青娘握着剑匆匆地来回踱步,显见焦躁不安。她未说话,也没有理会身边的任何人,初时气急败坏,而后渐成心神不宁。
子镜与子书并肩坐在远处,子书折扇轻挥,偶尔逗子镜说话。子镜却似有所挂碍,一反常态地极少开口,只任海浪之声冲散了未接续的话语。
子书转首去瞧赵青娘身后不远处,正伴琴而坐的莫三醉,那人也是长久不言,只等待着赵青娘自行开口。子书不觉道:“落霞山里莫不是有一天不能说过十句话的规矩?”
子镜一怔:“没有的,你胡说什么?”
子书笑道:“那这些琴师为什么都惜字如金?”
子镜应了一声“哦”,后续便是含糊而过,似是全然听不懂子书的说笑。子书看着她,笑了笑:“傻姑娘,有何事就说吧,再这么下去,就算赵姑娘无所谓,你自己也要入魔了。”
子镜抬头,目光些微慌乱,愠道:“你看得出来,还拿来开我玩笑?”
子书摇了摇扇:“莫气,莫气,除了你自己看不见,是谁都看出来了。只不过赵姑娘心中牵挂着她师父,没功夫注意你而已。”
子镜又垂下头:“这事和她也有些关系。听说她和‘金针女捕’梁绿波是认识的,她们追捕过对方,后来又和好了。她们……应该是朋友。”
“然后?”子书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子镜脸色苍白地道:“我是告诉了赵青娘……我刺伤梁绿波的事,但没有告诉她,梁绿波和我分开前,还托了我一件事。她没有要我答应(奇*书*网^。^整*理*提*供),只是告诉我,那时我急于带赵青娘来和你会合,所以……所以我就强迫自己把那件事忘了。”
子书点点头:“如此便对了。”
“什么?”
“哈,无事。”
片刻后,赵青娘突然转身,疾步而行不到两丈,莫三醉以手按弦轻轻一音,赵青娘便像是撞到了无形之墙般倒退一步。然后她忽地有些颓然,头微微垂下。
莫三醉望着她的模样,叹息了一声:“我受他所托,劝阻你勿再回去。他说过会给所有人一个答案。”
赵青娘摇了摇头:“答案也分好坏,我……我实在不能相信他。”
莫三醉温和的目光浮上一层怅然:“其实我也不能。这个人好像很简单,却永远让人猜不透。”
赵青娘望向他:“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莫三醉道:“世上便有这样一种人,纵使按常理判断,你觉得不该尽信,可真正判断时,却还是听了他的吩咐。”
赵青娘一震,莫三醉神色中现出悲伤之意:“对你,他所希望的只是让你回到原有的路途。无论是银羽琴,还是其它。这是唯一的强求,希望你能了解,也请你……不要辜负。”
赵青娘好一阵无话,鼻尖强烈地酸楚起来,让她不得不努力克制。
莫三醉看在眼中,轻轻拍了拍她肩头:“算算时辰,也许结果已经出现。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你师父临去的神色……那一定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结果。”
赵青娘按捺着胸中酸楚,如塞棉絮般用力压下,握着剑的手挣得泛出白色。当她再次开口时,声音居然没有一丝明显的悲怆,而是代之以沉静:“我不会离开中原。”
莫三醉没有说话,停了好一会儿,赵青娘又道:“该受惩罚的人,一定要受惩罚。这也是改变不了的结果。我绝不会妥协。”
莫三醉久久看着她,叹息一声:“罢了。”言毕携起桌上的琴,离去之前,向着赵青娘的背影道,“今后我将离开落霞山,倘若相寻,请去玲珑别居。”
赵青娘道:“我师父呢?”
莫三醉顿了顿:“或许也会吧。”
话音落时,人已飘然而去。
赵青娘抬起左手,紧紧捂了一下脸。但仅仅是一下,随后她就转身,向似欲有所言的子镜与子书兄妹走去。
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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