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金阙听懂了他言下之意,踌躇片刻,起身道:“我出外一看,倘若娘子肯先回去,那么稍后我再来和二位饮酒。”说罢随那侍女惴惴而去。
绿竹水榭中唯余水声,不知何时,那几个闲散酒客竟也都不见了。赵青娘一等施金阙离开,立刻道:“他是不是被发现了?”
沐远风沉吟道:“以金家人的城府来看,难说。”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青娘有些迫切地注视着他。
沐远风“嗯”了一声,隔了半晌,悠闲地靠在椅背上:“你去看看那银楼娘子长什么模样吧。我酒喝多了,头晕得很,在此小憩片刻。”
赵青娘大喜:“好,那你在这里等我,不过可别睡过去,被人捉住都不知道。”
沐远风哈哈一笑:“百步之内只要有人在动,我都能知道。”
赵青娘跳起身来,握紧自己的剑,踏上第一块汀石之前,听到沐远风最后说了一句:“不管她长得多美多丑,你都不能拔剑。”
白水坞中流水长,亭榭几处、楼台高低,尽在赵青娘脚下如飞后退。她足不点地、裙影翩然,就如受困多日的飞鸟一般,亭台中偶有人望见她,都不免长久注目。不过他们不会知道这是谁,赵青娘心中暗想。
她忽然得意起来,伤痛尽愈、久不展翼,这白水坞中一切文人骚客在她眼中都成了山水画里的小小缀饰,而她赵青娘,则是翔于晴空流云的鸿雁。
一时间,她竟也忘记了沐远风,耳畔被风声覆盖,卷去了琴音留下的最后一丝余韵。我所求兮,莫过于云翼长空,由心而行善道,仗义笑谈天下。
云影处,亭顶攒尖,一人悄立。
步摇生姿,披帛随风飘游,浑身华贵,从那笑容中一望而知。赵青娘跃上水坞戏台,借高势轻盈地下到了亭顶。亭呈扇形,各据一端。两个女子隔着两丈的距离对视,高下不分。
“姑娘,我等你多时了。”女子笑道。
“我们认识么?”赵青娘道。她记得方才沐远风仿佛说过这句话,是在初见施金阙的时候。
“你不认识我,不过你的脸,我可是见过很多回了。”女子脸上依旧带着笑,雍容美丽。她很美,但赵青娘已经忘记了她不能拔剑。
“你是谁?”
女子敛袖,慢慢走近了两步:“刚才你和我相公相谈甚欢,哦……是你师父和我相公。”她的目光掠过平静的白水坞,“虽然你比你师父差了许多,不过,也够了。”
“……你是金大小姐?”赵青娘右手的食指再一次扣住了剑格。
女子巧笑嫣然:“我是金的也是银的,金子银子你总认识吧?”见赵青娘不语,她又道,“以前听人说起你,总说是个丑怪的姑娘,今天见了倒也不至于。怎么样,你是自己跟我走呢,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不等她说完,赵青娘的剑已脱鞘而出。
算盘和帐簿虽然亲近,比起秤和砣,总还是差着一点。施金阙自离开绿竹水榭就失去了踪影,最后一步,响在离开汀石上岸三十步之后。
水榭寂静,沐远风独自饮酒,望着远远的青山墨影。一弦秋色入壶深,更况银羽。他有些疲倦地闭上眼,听到了远处剑刃划开秋风的声音。混杂在枯竹微响、流水轻歌之中,杀气隐隐约约。
翻帐簿的手和打算盘的一样灵巧,按捺了一月的剑比苍鹰更为凌厉。衣袂翻卷,胶着难分,似鱼跃龙门、鹰击长空。甚至有一瞬间,华贵的衣帛被剑割裂。
沐远风闭着眼,静静地倾听着,神色无喜无悲。修长的手指依旧轻轻捻动着白瓷酒杯,如翻动诗卷。臂相击、足点地、腰轻摆,剑舞似灵,双影下扇亭。一曲佳音。他像睡着了一样,衣袖被风轻推,覆在脸颊。
“这种时候,你竟然能睡着?这么多年不见,认不出我的脚步了?”剑中亭柱,双掌相击。一时无声。
“闭着眼睛也能听,不是么?”剑抽出,清脆地折断。拳风起。
“那你说说,我是谁?”拳中了什么人,斜擦而过,稍顷,扇亭处一声惊呼。声音止息。
沐远风睁开双眼,叹了口气:“秀才遇到兵说不清,兵遇到生意人,一样死不知所。你不带着琴,出来作死么?”
那人爽朗地笑了:“有‘银羽’在此,何必再多累赘?”他也不等沐远风回应,就在方才施金阙的椅中坐下,“那小姑娘是你徒弟?”
“嗯。”沐远风稍稍起身,“蠢得很,愚不可及。”
那人笑着摇头:“我看倒是不错,只欠多摔几次跟头而已。黄金千镒弹一曲,你这名声传回落霞山,可把渊清逗乐了。”
沐远风也微微一笑:“是么?她今生也会有乐的时候?”
那人看着他:“都是老友了,当初虽然不快,现在终归还惦念。关于‘银羽’,你可找到答案了?”
“没有。”沐远风淡淡地道,“你看我这个徒儿,现在能让她做什么呢?”
“你想从她身上找答案?”
“别无他法,否则我不会随意收弟子的。”
那人点了点头:“我离开琴馆之前,渊清让我带话给你,凡事尽力就行,不要太过勉强,否则徒然自伤。”
沐远风站起身来,走到临水之处:“三春醉里,三秋别后。人谁无死?”衣摆微动之下,隐隐显出他削瘦的身躯。
那人看着他,目光停留在他细瘦修长的手上。他突然起身,走近:“你……可是已受其害?”
沐远风回过头:“我离开落霞山多少年,银羽琴也就跟了我多少年,所以,你认为呢?”
第十章 别意玲珑
赵青娘是被一阵香气迷倒的。她的剑断在扇亭的木柱中,赤手空拳斗不过三招,就一拳打在金银楼的右肩。随即,金大小姐像纸鹤一般斜斜退了一步,缕缕披帛下散出一股胭脂般的颜色。
好似一阵红雾,赵青娘看见金银楼那张名贵的脸上露出美艳的笑容。她不必斗得过三指飞云,因为决斗只是江湖中人信奉的事。层层复裙由一旋身而散开,那红雾愈加扑融在赵青娘身周,天地似轻云,让她觉得那只缓缓伸过来的手就像如来的掌|Qī|shu|ωang|,铺天盖地。而四周除了潺潺不停的溪流,没有别的声音。
那柄曾经刺伤了贺乘云的匕首滑到指尖,赵青娘怒视着金银楼:“你……和你爹一样,卑鄙!”
金银楼笑得好似要融化在那红色的迷雾里:“无商不奸,做生意的不多点心眼,怎么制得住你们这些村野莽夫?”她伸出的手停了一停,向回收去。仿佛是想完整地看看赵青娘怎么不支倒下,红雾飘浮在空气中,不多时渐淡。
赵青娘半跪于地,长袖遮盖着双手,右手是断剑,左手是匕首:“你连你自己的相公也骗,还有什么人是你可以相信的?”
金银楼向她走近了两步,步摇在耳旁垂晃:“相公算什么?相公比得过上天么?几十年,最多一百年,相公也就死了。人一死,心就烂了,有多少缱绻缠绵,还不是像粪土一样?”
赵青娘不觉发怔,右手的断剑已经抵在地上:“你……怎么能这样说?他待你这么好,宁可赔光自己的家底也不让你操心,你竟然……竟然把他说成粪土?”
金银楼明艳的眼眸中露出怜悯的神情,她又向赵青娘走近了一点:“小姑娘,你还没喜欢过男人吧?一个男人虽然会对你好,但他心里若全是你,你会觉得他不是个好男人,心里不全是你,你又觉得委屈,这种赔本的买卖,何必多费心思呢?”
赵青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别人叫你‘金帐簿’,叫你相公‘施算盘’,可是你和他却全然是不一样的人。”
金银楼笑道:“当然,他会算,但过目就忘,我可是帐簿一本,包赚不赔……”说到这句时,她自得地抚了一下鬓上的步摇。瞬息之后,沐远风的耳畔就听到了那声惊叫。并非出于她们任何一人之口。赵青娘的匕首刺向金银楼,而金银楼那五指涂着蔻丹的左手扼住了赵青娘的脖子。
白水坞戏台旁,有个还未上完油彩的伶人从倒楼中走出,仿佛想唤什么人。她看见戏台后,扇亭边,一个衣饰华贵无比的美妇人扼着身前素衣女子的脖颈。她惊呼了一声,看着那美妇人将素衣女子倒拖于地,跃上亭顶,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小厮走过来,看那伶人发呆,笑道:“夏姑娘,你这是在扮谁呢?嫦娥吃了灵药就是这副模样?”
伶人回过神,啐了那小厮一句:“金家小姐来捉奸,狠得很,施公子今夜怕是不会来了,我这嫦娥唱给谁听去?”
小厮不明所以,只道她心中烦闷,便嘻嘻而笑。
赤雪流珠丹被盗后九个月,官府追缉无果,悬赏捉拿无功,金碧山庄的老庄主金名通突然打破数月沉默,公告天下:凡擒获“三指飞云剑”赵青娘,或得到赤雪流珠丹者,可至凤阳府近郊丹庄,以流珠丹炼丹方交换。若三指飞云其人亲来,则交换后保她全身而退,以金碧山庄声名为证,绝不食言。
一时江湖哗然,纷纷猜测是因那流珠丹十年才得一颗,而金老庄主年事已高,不可再行等待,宁可泄露丹方,也要亲自服下。又猜那“三指飞云剑”不过初出道,年岁极轻,得丹方而弃丹药于她是大大得利,议声如沸,不可辩听。
然而消息散开之后,赵青娘并没有如人所愿,立刻现身。白水坞青山流水,凤阳府市镇喧闹,尽管各路宵小遍地插旗,却总无一丝斩获。凤阳府附近丹庄,则常有方士模样的人离庄来去,想是按捺不住,无心于庄中等候,动念追逐。
与此同时,金碧山庄大小姐的夫婿施金阙也终日不知所踪。只不过他与其妻向来轮流打理钱庄事物,是以也并无多少人察觉。其追债兑银者,多被金大小姐以各种办法挡回。
流水不停,如血液脉息,潜行而过岳州城郊泥泞之地,于水坞绿榭留连一回,直绕过凤阳府左近山林,终于在是夜清辉下现于人间。鸾铃响动,沿着溪流而行,马上黄衫女子的肌肤在月华下微微泛着光泽,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嘴里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
马行得很慢,几乎是信步,这女子也不着急,明黄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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