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寄风看得毛骨悚然,仇复奇道:「这个村庄竟是个死人村?他们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吗?」
陆寄风也答不上来,但心底隐隐浮上什么,只是说不出口、理不出头绪。他慢慢地和仇复走回安置司马贞之处,坐在榻边抱头沉思。自己究竟想起了什么,他实在无法掌握。
他想了半天,那老妇又捧来食物,放在桌上就走。陆寄风抓住了她,问道:「婆婆,这村庄是怎么回事?为何成了死城?」
那老太太面露疑色,完全听不懂陆寄风的话。陆寄风又大声问了一遍,并特意放慢声音,若是那老太太听不见,至少也可以由他的口形认出话来。及至他问到第三遍,那老太太才像听懂了,慢慢地说道:
「这……村……子……不……是……死……城……是……不……死……村……」
她说这话的速度,比平常人要慢了好几倍,陆寄风好不容易才听懂了,慢慢问道:「众人何时起变成这样的?」
那老太太困惑地想了想,道:「从……我……出……嫁……在……外……我……夫……君……死……了……之……后……我……回……来……投……亲……就……是……这……样……了……」
陆寄风问道:「你夫君是何时死的?多少年前之事?」
那老太太想着,说道:「我……是……永……兴……年……初……嫁……的……不……出……四……年……我……夫……君……便……殁……了……」
永兴年间,陆寄风在心中算了一下,更是吃惊,那竟是至少一百五十年前之事!这些人的脉息比常人慢了百倍,如果这样说来,一百多年在这里也只是一年的事而已。难怪此地的木造之物皆已朽坏,而屋子主要是以石为之,倒没有多少改变。
此时,突然传出一声轻巧的足音,令陆寄风和仇复都是一怔,陆寄风闪身奔了出去,叫道:「是谁?」
在这动作迟缓得近乎无动的地方,突然听见那样轻快之声,怎不令他吃惊。但是陆寄风一追出去,只见到寂寥街道,谁也没见着。
会不会是因为太过安静,所以才产生了幻觉?陆寄风茫茫然地回到屋内,那老太太还是呆呆地看着他们,也许她并不是那么迟钝,可是任何动作眼神慢了数倍,看起来都会有种痴呆之感。为什么这个村子的人都变成这样,只有她还勉强像个普通人,更让陆寄风想不通。她日日夜夜与这些不会动的人为伍,更是离奇。
陆寄风对仇复道:「等司马贞状况好一点,你就带她下山去,别逗留在此,不知会变成怎样。」
仇复静静地望着司马贞,突然道:「变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陆寄风道:「你为何这么说?」
仇复叹道:「这样,司马小姐就可以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了……」
陆寄风叹了口气,道:「你……唉!你在地牢内死而复生,又变成这样的木石之人的话,那你活转又有何义?」
仇复困惑地沉吟不语,陆寄风虽想探究他的功夫来历,可是料想也没什么机会,只能劝了他一番,让他自行决定去留,自己打定了主意:明日一早便动身北上,石室离此只有十里之遥,应该可以很快就赶到的。
不觉天色又暗,一到了晚上,这个鬼气森森的长生不死村就更让人感到不自在,陆寄风正打算借着静坐练气养精蓄锐,猛然间隐隐约约听见了轻柔的吟唱声,唱道:
「唶我!一丸即发中乌身,乌死魂魄扬上天。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唶我!人民安知乌子处?蹊径窈窕安从通……」
这是汉魏以来的民歌「乌生」,陆寄风对词赋并不通解,因此不知,只觉歌声凄怆悲冽,在一片死寂的夜里,更是幽幽荡荡,飘渺绝世。
仇复也听见了,问道:「那是谁在唱歌?」
陆寄风道:「我去看看,你在此守着。」
陆寄风连忙下榻奔了出去,循声找寻着传来的方向,奔出了一两条零落小径,便见一爿小屋,松桦掩映,透出微微的光来。
陆寄风强抑不安,不知会看见什么,放慢脚步上前观看。窗内一灯如豆,一道纤纤俏影抱着襁褓轻轻拍动逗弄,唱着乌生歌谣,像是在哄婴孩睡觉。那背影让陆寄风感到十分熟悉,却又说不上来是谁。
内屋传出一阵轻微的呻吟,那阵声音一传入陆寄风耳中,陆寄风便整个人像是被雷殛中了一般,动弹不得。
那人呻吟道:「孩子……把孩子给我……」
那是迦逻的声音!
陆寄风便欲闯入屋内,但当那抱着襁褓的身影转了过来时,陆寄风更是眼前一花,差点昏厥。
那是千绿!
千绿凝视着他,一手拍着,一手却放在婴孩的脸上轻摸着,道:「公子,小夫人生了位小公子,您想看看吗?」
陆寄风退了一步,颤声道:「你……你是谁……?」
千绿道:「您怎会不记得奴婢了?」
陆寄风脑子乱成一片,几乎不知身在何处,他望着千绿,恍然觉得又像紫妃无相,竟分辨不出她究竟是谁。
千绿见陆寄风恍惚的样子,轻轻叹道:「公子,奴婢是什么模样,只是你自己所想的那样,无相本来无相,奴婢连个形体都没有,难怪您识不得我。」
陆寄风只能哑着声音道:「你……你……你就是无相?但是……我见过你,也见过无相……」
千绿道:「是我也罢,是无相也罢,都是圣女老人家要我们合就合,要我们分就分,是一个还是两个,甚至千百个,我自己也没法主张的。」
昙无谶早就说过无相是个没有形体的妖怪,自己竟不察此语的玄机,而堕入实相的迷惑,陆寄风更惊心于舞玄姬的能为通天。现在迦逻和婴孩都在她的手里,竟是悔之已晚了。
陆寄风颤声道:「你待要怎样?」
千绿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抱着婴孩,说道:「公子为何如此惊恐?奴婢只想服侍公子左右,与公子、夫人千秋万载,永远平平静静地过着世外的生活,公子难道没有此心吗?」
陆寄风怒道:「别说废话!你要逼胁我什么,只管说来!」
千绿依然温和婉顺地看着他,道:「公子切莫急躁,惊了小夫人,只怕不好。」
屋内的迦逻已听见了陆寄风的声音,虚弱地唤道:「寄风哥哥……我在这里,快……快救咱们孩儿……」
陆寄风却只能立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千绿只要轻轻一出力,那小小的襁褓便会断命,他再怎么心急都无济于事。
陆寄风的声音不但干哑,还发着抖,他从没有这样失措过,道:「你……你抓了迦逻和孩子,用意就是阻止我去石室,是否?」
千绿低垂下眼睫,有几分伤感地问道:「公子您真的想去毁灭圣女与小姐吗?您是何苦呢?」
陆寄风道:「我……我……」他不知怎样回答,才能让千绿放开婴孩,事实上他很清楚:不管他怎么回答,都不可能让千绿把孩子交还的,因此陆寄风只能张口结舌,无法说话。
千绿轻轻叹道:「小姐为了等您,不理会圣女老人家的召唤,圣女老人家便派我到小姐身边,窥探究竟。这些年,我尽心服侍小姐,帮小姐害死了许多不相关的人,我心里就在想,这个陆寄风是谁呢?为何小姐只为了儿时所见的一面,这样死心塌地呢……等见到了你,我便明白了,可是,又真的不明白!」
陆寄风望着千绿,道:「你不明白什么?」
千绿微微一笑,道:「不明白我自己。我是个没有心也没有形体的妖物,是不该有自己的想法的,可是近来我好像不大一样,我也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寄风道:「你……唉!千绿,你待我很好,我……我知道你的心意,请你放了迦逻和孩子,将来我会好好地待你,绝不让你伤心……」
千绿听了,轻道:「我没有心,我不会伤心的,公子不必自责。」
这话又让陆寄风不知该怎么回答了,只见千绿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静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公子,您可知这长生不死村为何会成为这样?」
陆寄风生硬地说道:「不知。」
千绿悠然说道:「许久许久以前……」
不知她要从哪里说起,陆寄风心里着急万分,但不敢拿婴孩的生命冒险,只得拼命冷静下来,听进千绿说的每一个字。
千绿说道:「……这里是个专出美人的村子,旁边有个专出好汉的村子,两村的男男女女,总是互相爱慕,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跟对方在一块儿,才投生到这两个村子一样。村里的男人上山打猎,与猛兽搏斗,日子过得凶险无比,村里的女人常常只能无奈地等着丈夫平安归来。也许他上山数日,终于带着猎物回来了,但不管他平安回来几次,最后总是化作一具不全的尸体,或是连尸体也没有,让猛虎豺狼吃尽了。这样的命运,从母亲那一代,传到女儿那一代,再传到孙女儿那一代……有的父母不忍心,要把女儿嫁到别村去,但总是没有办法,女儿总是会爱上那个好汉村里的男人,最后又成了寡妇……」
千绿叹了一口气,道:「一直到后来,圣女老人家在石室修炼,村里的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便不时向圣女老人家祈求,再也不要生离死别,再也不要这样轮回不幸。圣女老人家允诺她们永生不死,和心爱的人世世相守。你看,他们全都如愿了,这不是美事吗?」
陆寄风道:「他们的长生不死,只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千绿摇了摇头,道:「喜怒哀乐也是一生,平平静静也是一生,公子您不懂他们的心情的。」
陆寄风猛然间想了起来,幼时疾风道长与灵木道长曾经告诉过他,舞玄姬为了修练,曾经封山,将山上的居民灵性全都吸尽,永生不得脱离,原来竟是此地!难怪自己一直感到隐隐约约地要想起什么,却就是想不起来。千绿这么一说,唤醒了陆寄风已快忘怀的记忆,可是却只更加感到恐怖而已。
陆寄风道:「舞玄姬完成人欲,却让人失去更多,你不必再为她狡言巧辩了。」
千绿忧伤地看着他,似乎在怨他执迷不悟,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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