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百一道:“胜负已分,什么最后才见分晓,快让开道来,老爷们要去了。”竹中半兵卫道:“适才定约之时,你说‘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如今风魔确也不幸落败,他要放你们走,并非我也放你们走。小姐,神主大人及神社的安危为重,只好对不起你了。”他手一挥,众衙役齐声喊杀,向四人立身处围拢。龙、贯两人暗骂“卑鄙”,又想:“官军这会儿还没到,情势已急,只有血拼一场了。”执刀与少冲成三足鼎立之势。美黛子立身三人之中,是让少冲脱险,还是让他死在这里,心中摇摆不定,矛盾万分,眼见众衙役越逼越近,刀枪剑戟在火光下闪着吃人的寒光,心想:“少冲君死了,我也不苟活,最好我俩都死在这里,来世再做夫妻。”便去握少冲的手。少冲也是一般心思,恰好把手伸过来,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正在这危急之际,却见南面冲入一大队人,挡在四人身前,皆身着夜行衣,蒙了面孔,足有两三百人之多,当中有人用东洋话喊道:“打架有伤和气,不要打了。”龙、贯二人均是一喜,知是朱公子到了。少冲正在发愣,却听耳边一人细声:“少冲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转眼见说话那人只露出两个眼孔,却认得是镇压白莲教有功官封登莱镇总兵的萧士仁,喜道:“萧将军怎么来了?”问这话时,萧士仁忙竖指示意禁声。少冲才想起朱公子曾叫薛慕荣去地方卫所求兵,竟请到了堂堂的萧总兵,却不明白官军何以隐藏形迹,行事仿佛强盗打劫。
原来萧士仁看过朱公子的信函后,一切依朱公子所授密计行事,日间照旧操练兵马,到了傍晚,他召集三百名亲兵,说是到峄山村清剿一伙白莲教徒,待到了峄山村,却令亲兵换了平民的衣衫进入临清城,夜里又换成忍者的惯常装束,人衔枚,刀入鞘,分批潜入州衙。时当衙内变乱纷起,州衙四周巡哨的忍者一时不辨真假,还道是自己人赶来救急。是以官军齐集衙内,藤原等人还浑然不觉。
这时官军突然出现,藤原武藏、竹中半兵卫都是面面相觑,均想:“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我等居然毫不知觉!”藤原武藏叫道:“你们的什么的干活?”竹中半兵卫见这问话不妥,忙跟着道:“知州老爷不在衙内,我是同知黄时俊,阁下带了这么多人擅闯州衙,该当何罪?”
朱公子唇上一撮仁丹微髭,一身倭人大官的装束,与倭人倒也有几分相似。当下洒然一笑,用东洋话道:“敝邦与天朝素相往来,后因朝鲜之事生了芥蒂,断绝邦交已有四十年,如今敝邦丰臣氏倒台,新朝继立,愿与天朝修好。我是将军大人派到大明的使臣,新交了一个中国朋友,他知道我来自日本,说我日本不出美女,而他中国美女如云,我当然不服啦,便跟他说我国有四大美人,武将源义经的爱妾静御前、织田信长之妹阿市、明智光秀之女细川玉子,还有这位丰臣秀吉的孙女丰臣美黛。恰好听说丰臣小姐就在临清城,便带他来瞧瞧,谁知他猴急跑在前面,必是看到这位丰臣小姐貌若天仙情难自禁,言语无礼冒犯了诸位,看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份上,诸位高抬贵手,饶他去吧。”他说了一口流利的东洋话,藤原、竹中等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对望一眼,却又半信半疑。竹中道:“你家乡何处?可有出使的牒文?”朱公子自称长崎人,大谈长崎名胜特产、名人轶事,俨然真的生在长崎,长在长崎,末了还添一句:“不想诸位也在黄知州府上作客,他乡遇故知,真是不胜之喜。”避口不谈牒文之事。
竹中仍未全信,但神情已无先前冷傲,说道:“还请星使出示通关牒文。”朱公子途中一时兴起,找了一套日本的官服假扮使臣,哪有什么通关牒文,没想到这倭人不易上当,只好道:“我出来玩耍,要紧的物事可不能随身携带。”却听徐鸿儒叫道:“我认出来啦,这人是朝廷派来征剿白莲教的监军。”
藤原武藏一听来的是官军,惊得转身便走。萧士仁一声令下,众亲兵刀剑出鞘,拥上前砍杀。众衙役抵不住人多,又听说是朝廷官军,先自腿软,投降者有之,奔逃者有之,一大半做了无头之鬼。
少冲知道美黛子若给他们抓住,绝无幸免,当下拉着她手趁乱冲出州衙。哪知衙门外埋伏了一彪人马,见有人出来,叫道:“贼人休走!”一时万箭齐发。少冲把美黛子抱在怀中,冒着箭雨枪林突围而出,后面立时马蹄声响,约有十骑追了上来。此时东方发白,美黛子见少冲肩头中了流矢,心中爱惜,道:“少冲君,你放下我吧,他们抓的是我。”少冲只是摇头,却把美黛子抱得更紧了。不久奔到南门,只见城门禁闭,又有一小队兵士把守,心想:“官军来得好快,竟把城门也封了。”转身奔向西门,正见城门开启,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少冲忙躲到一个角落,把肩背上的箭矢拔出,美黛子为他敷上止血药,不觉留下泪来,道:“不行的,我们逃不出去了。”少冲为她拭去泪痕,道:“这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难得住我俩?我不许你再说丧气话。”美黛子含泪点头,自知少冲对自己用情至深,岂可轻言生死,让他忧心?
待官军进了城,守门的便欲关门,门里外聚着许多百姓,嚷着要进出。守门的道:“城里正在捉拿奸细,关城三天,除了兵士,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少冲心想:“城门一关,便难出去了,官府清查,城中也难藏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抱着美黛子急匆匆奔到城门下,叫道:“方便则个,我娘子得了瘟疫,要出城医治。”闻者尽皆掩鼻而走,守门的也道:“快走快走,别传染了城里人才好。”任由少冲奔出城去。
少冲正自庆幸,却听后面喊声大作:“抓住了,那两人是奸细。”马蹄声急,一大队人马追了来。原来适才进城的是登州营的五千官兵,领头的是守备苗先及道标把总吴成。那吴成偶一回头,正见少冲抱着美黛子出城,而少冲肩头一片殷红,立觉不对劲,但当他回转马头时,两人已出了城。当下苗先命他领一百兵士来追。
这一带沃野平畴,一望无垠,一时难寻藏身之所,两人奔出三里地,便被官军追上。少冲抖擞神威,一手拉着美黛子,另一手挥掌向来人猛劈,他本不想下杀手,但情势所逼,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美黛子也是挥剑劈刺。一百兵士轮番冲上,转眼倒了一大半,吴成兀自不肯罢休,在马上叫道:“那女子是要犯白莲花,抓了回去重重有赏。”剩下二三十人却都是劲手,死命把两人缠住。少冲忍着饥渴,渐感手软脚麻,一不留神腿被刺中一枪,转过眼正看到美黛子凄婉忧伤的眼光,心道:“我一死,黛妹必也无幸,我不能死,我要让黛妹活着。”他此念一动,引动体内真气,精神大振,不再觉得饥渴劳累。他所练的“快活功”奇妙无比,不吃不喝日行千里也绝非难事,称其为“烂叫化儿快活似神仙”,便是此故。
少冲见那把总呼声不止,心念一动,飞身向他冲去。吴成忙挺枪直搠,却是眼前一花,少冲从马肚子下钻过,从另一边跨上马背,把他掀了下去,纵马到美黛子近处,把她带上马背。却在此时,众兵士套马绳、勾镰枪齐施,那马被勾住了后腿,人立起来。少冲只得抱着美黛子弹离马背,步行而走。众兵士立即追上围拢。
忽然马声夺夺,出城的道上飞驰来一骑,人未至先已叫道:“刀下留人!”吴成见他身着宫廷侍卫的装束,问道:“你是何人?”那人亮出手中的剑,道:“这把剑的主人你可识得?城中贼势猖獗,你还在这里耽搁,还不回去?这两人不是奸细,放他们走吧。”吴成见了那剑,慌得行礼道:“是是,末将这就回去。”呼喝众兵士回城。
少冲见来者是朱公子身边的龙百一,便拱手相谢道:“龙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来日相报,这厢不陪了。”转身欲走。龙百一道:“少冲兄弟别急!”下马来把马缰和宝剑交到他手中,又道:“城中只抓着些小鱼小虾,漏掉了两条大鱼。朝廷撒下天罗地网,也不怕他逃到哪里去。龙某身有要事,不能相送了,这柄‘青霜剑’你随身带着,有人胆敢罗唣,你亮出此剑,自保无事。”说罢便欲离去。少冲叫道:“龙大哥……”心中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龙百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你我必能再会,那时再举杯畅饮,促膝长谈何如?”少冲点头,和美黛子上了马,那马撒开四蹄,带着二人远离临清城的方向驰行。
正是暮秋天气,山抹微云,天连衰草,西风飒飒扫驿道,霜华点点染轮蹄。一路上遇着几队官军查问,少冲亮出“护身符”,说是“剑主人”的朋友,官军果然不再罗唣,有一队的千把总还派十名兵士护送两人一程。天晚时到了一个叫火楼铺的市集,两人便也不拘形迹,投宿在一家客栈。那店家自两人一进门便笑脸相迎,早已备上丰盛晚餐及上等厢房两间,跑前跑后,殷勤备至。少冲笑道:“这位龙大哥交情真广,连开客栈的也交了朋友。”拿出青霜剑细瞧,见是鲨鱼皮的剑鞘,剑柄镂有螭纹,剑身上刻着“青霜”两个古篆,如此古朴名贵的宝剑,可想见其主人也必是一个雅量高致的君子。美黛子却心神不定,说道:“只怕是小恩小慧收买人心。”少冲道:“你多心了。”口上这么说,心下却想:“龙大哥颇有来头,初次相识便与我结交,难道真如他所说的‘一见如故’?私纵要犯乃是大罪,龙大哥甘冒杀头危险救我们……哎约……”他想到自己一路上给人看了宝剑,日后查出放走之人就是钦犯,追究起来,岂不连累了龙大哥?龙大哥对朋友坦诚相待,自己反倒对他起了疑心,不禁大为惭愧,决意不到万不得已时不再拿出这柄青霜剑。
晚饭后美黛子亲为少冲换药裹伤,瞧着他身上的处处伤口,真是伤在少冲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