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凤道:“五年前我到武当山行香,到山下翠儿到当地村中借水,在一间土屋里见着的,那时她被刀刺中了心窝,鲜血染红了身子,已是奄奄一息,好在她心脏居右,异于常人,我找来大夫,把她救了回来。后来才知道,那一刀是她心上人所刺。”她说到这里,叹口气道:“哎,虽未刺中,但心伤了,只怕再难愈合。”
虽然苏姑娘现在还好端端的,但少冲听到“奄奄一息”四字,回想当时情景,犹感心悸。再听说“被心上人所刺”,心中一凛,想起当日在临清那家客栈听武名扬说过他向魏忠贤表忠心而将女伴杀了,想不到他真的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下手,更何况苏姑娘对他痴情一片,武名扬却如此狠心,难怪苏姑娘会伤心至今。
朱华凤又道:“之前还有一件事,两人流落江湖之时,曾遭一伙歹人洗劫,歹人头目要苏姑娘当着武名扬脱光衣服,否则便杀了武名扬,苏姑娘为保情郎性命,只得照办。那头目淫兴大发,欲强暴苏姑娘,小楼奋起发抗,居然杀死头目,救武名扬逃出虎口,可是此后武名扬非但不感激小楼,反而对她开始冷谈。”
朱华凤说罢跳下船,向岸上走去,叫住那二人道:“二位不是夫妻,对也不对?”那二人收拾了祭品正待离去,闻言都是一惊,慌急欲走,但无论向前向后,却被朱华凤挡在身前。那汉子挥拳脚打向朱华凤,但他武功平平,没几回合便被一个扫堂腿扫倒。
少冲见公主捉弄良民,大为不快,走过去道:“这二位都是好人,朱姑娘请手下留情。”朱华凤道:“为做夫妻谋杀了亲夫,也算好人?他们是良心不安,才在这里拜祭的。”那汉子急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结义兄妹,葛兄弟他……”妇人慌忙道:“义兄,勿说得。”那汉子便住了口,二人相携着离去。朱华凤也不再为难,笑嘻嘻的道:“这二人不是夫妻,我没说错吧?”
少冲正要说她“谋杀亲夫”这句话错了,话到嘴边,忽想到此话何尝不是激那二人说出“结义兄妹”来?这公主心思机敏,聪明过人,自己却总是棋差她一着。又想黛妹还在姚家老店久等,便向朱华凤道:“公主救了苏姑娘,她如今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还请公主照拂。”朱华凤道:“我俩已结义为姐妹,这个不须你多言。但她心病却非我能医治,少侠不想留下来陪一陪她么?”
少冲不防她有此一问,不禁一怔。苏姑娘虽是她以前的至爱,但如今已有黛妹,不复再有他想,何况苏姑娘心中仍有武名扬,她的心病也非自己所能医治。想了想,这话怎好出口,也道:“这个也不须你多管。”到船前向着前舱道:“苏姑娘,我去了,你好自珍重。”说完这话,向回城的方向大步迈去。心中在想:“也不知这一别,何日还能再见?其实见了又能如何,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刚至城门,忽然驰来十来骑,道上百姓慌不迭让道,乘者挥鞭驱赶,有闪得慢的立为马鞭抽个筋斗。少冲见武名扬赫然在列,便想质问他为何对苏姑娘不好,当下纵起轻功,追了上去。
那彪人马径入苏抚公署,署外围满了人,挨挤不开,有的大喊:“周大人受人陷害,请巡抚大人申冤做主。”少冲暗想:“莫非周顺昌大人被逮了么?”武名扬等人未着官服,但有锦衣厂的腰牌,署役便放他们进去。少冲跟在后面,混乱中署役也无暇细辨。进了署门,远远听见有人宣读诏书,道:“……周起元抚吴时,乾没帑金十余万,且与高攀龙等交好莫逆,诽谤朝廷,周顺昌身为吏部员外郎,不如实奏告,反就中穿针引线,罪实难恕,即日押解入京,付有司定罪,钦此!”
念旨那官身着紫袍,头戴翅翼乌纱帽,三绺长须,面皮微黑,不用问也知是苏抚毛一鹭。前面跪了一人,身穿松江缎子袍,方面大耳,鬓发如霜,正是休职在家的吏部员外郎周顺昌。
周顺昌听罢圣旨,跪拜毕,缇骑拿出枷锁便要拿人。周顺昌面色不改,引颈就枷。正此时,堂外喊声大作,五六百个生员拥上来,跪求道:“周大人大贤大德,必受人诬陷,恳请毛大人爱惜忠良,上疏解救。”毛一鹭道:“诸生此举,是重桑梓而轻君臣之义了。”诸生齐声道:“生员们不轻君臣之义,倒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此话讽刺毛一鹭认魏忠贤为干爹,为虎作伥。又有两人上前拦住缇骑,不让上枷。
毛一鹭哪见过这等阵势,但知道二十年前苏州的一次民变,上至朝廷的税监,下至土豪劣绅皆被民众赶的赶,杀的杀。但若上疏,得罪了魏太监,免不得丢了这顶乌纱帽。左右为难,顿时额头汗下,言语支吾。僵持了半晌,忽听“镗”的一声,有人手掷锁链,喝斥道:“东厂逮人,哪个敢来插嘴?”说话的正是武名扬。
语未已,署外拥入无数手执焚香的民众,本打算为周顺昌呼请免逮,正听见此话,便有五人上前,问武名扬道:“圣旨出自皇上,东厂乃敢出旨么?”这五人正是少冲在城西鱼肆见过的五个豪杰。武名扬做了这班厂卫之首,连毛一鹭也不敢顶自己半句,哪知这五个市井屠沽之辈竟向自己质问,十分恼怒,厉声道:“东厂不出旨,何处出旨?”
马杰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偕众前来,为周吏部请命,不意却出自东厂魏太监。”说着话,来的众市民纷纷鼓噪,有的道:“魏太监矫传圣旨,屈害忠良,他才是罪人。”“魏太监是朝廷逆贼,何人不知?你等替他拿人,真是狐假虎威。”“阉贼残害正人义士,天理难容。”又有数人喊打。几个打字出口,众皆将焚香掷去,一拥而上,纵横殴击。毕竟人多力量大,当场殴毙校尉数人,圣旨、驾帖被撕得粉碎。余众有的脱下号衣混入人群,有的负伤逾墙逃去。
武名扬见变乱突起,拔剑喝道:“谁敢造反,立杀无赦!”说话间已杀死两人。少冲喝道:“武名扬,你敢妄杀平民?”猱身而上,一掌击他面门。武名扬陡见少冲,吃了一惊,身子斜地倒纵而出,几个起落,跳过院墙而去。
少冲也是一惊,不知他用的什么古怪身法,竟能轻松避开自己这一掌。
颜佩韦高喝道:“毛一鹭是魏太监螟蛉,狐假虎威,坑害百姓,着实可恨,大伙儿揍他啊。”众人大叫“有理”,却见毛一鹭逃得不知去向,便奔内宅找寻。
少冲遂扶起周顺昌,道:“周大人,你快走。”周顺昌却走到案前,道:“谁与我磨墨?”少冲不知他磨墨何用,但还是找了一方端砚,倒些茶水于砚池中,再找到墨石,磨了起来。周顺昌呆了半晌,叹口气,拈起笔架上的鼠须栗尾笔,蘸饱了墨汁,取出一沓洛阳佳纸,挥毫写下十来封书子。
少冲见书子起首都是“吾弟”、“吾友”之类,有些不解。周顺昌写罢,对着众人道:“承各位父老乡亲瞧得起,顺昌铭感五内,但朝廷律法岂能违抗?烦诸位将书子送给我的亲友。”说罢作了一揖,径出署门,望北而去。众人以为他远出避祸,身上带有银两的都上前相赠。周顺昌也不推辞。待周顺昌去得远了,沈扬猛然叫道:“不好,周大人这是入京就狱。”众人这才大悟,想起他临走时说的“朝廷律法岂能违抗”,以他的秉性,决计不会潜逃,但此去岂非羊入虎口,自投罗网?
杨念如道:“咱们快去追他回来。”马杰摇头道:“周大人意下已决,咱们劝他避祸,反陷他于不义。”众人听了,俱各叹息。有人道:“咱们吴中尽出好男子,二十年前葛傲天慷慨赴死,阉贼杀一个周大人,又有千千万万个好男子站出来。”众人听了此言,齐声叫好。
少冲心想:“原来二十年前苏州果然出了个大英雄,那兄妹俩江边拜祭的多半也是此人。”
众人又相约去烧苏杭织造李实的衙门,具本参周顺昌等人的便是他了。府县忙叫城门关了,院道各官出白牌安抚:“尔民暂且退散,待本院具题申救。”众人早已拥到织造衙门,李实侥幸不在,只有一个掌家在此催办缎匹,被众人乱拳打死,货物尽皆抛入河去,直闹到晚方散。
少冲问马杰五位豪杰道:“今日大闹公署,阉贼决不肯罢休,不知五位今后有何打算?”五人道:“照旧卖鱼喝酒,咱们都是烂命一条,豁出破头撞金钟,早将生死置之度外。”“这天下都是魏忠贤的,要逃也无处逃去,索性坐以待毙。”“咱们们出了这口恶气,若阉贼稍作收敛,这命也算值了。”少冲见他们视死如归,毫不畏惧,大为叹服。
分手后少冲径自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房内亮着灯光,但他敲了许久不见应门,隐觉不祥,鼓力推开,果然没有黛妹,但见枕被叠放整齐,帏帐高挂,她的衣装包裹已不见了,看来不似被人掳走。恰好店伴送来一封书简,说道:“那位姑娘已走了三个时辰,临走时叫小的把这封书简交给客官。”
少冲心中一紧,料知黛妹不辞而别,展开看时,见是:“少冲君:恕小妹不告而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人中龙凤,堪为良匹,望君惜之。若你我缘份未尽,当于七巧良霄,牛郎织女鹊桥相会,前至西湖胜地,有缘再见;否则此信即成永诀。妹美黛子百拜谨缄。”
少冲看罢,心道:“黛妹,你多心了,难道还不知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么?”问店伴美黛子去的方向,皆说不知,他胡乱追了一程,哪有美黛子的身影,也不知她现下去了何处,就算知道,以己之脚力不难追上,但她既以“缘份”二字诀别,追上去也是徒然。好在七七之期尚远,西湖虽大,但他旧时玩之已遍,湖湾亭台烂熟于胸,自信到时不难相见。打定主意,便回到姚家老店。
这一夜一会儿想着日间大闹公署的壮举,一会儿想着美黛子会去何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眼才合时雄鸡唱晓,便即收拾行装,取道杭州。
按:曹逢春,后改名柳敬亭,人称柳麻子。据张岱《柳敬亭说书》载:“南京柳麻子,黧黑,满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