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人群之中。
少冲提了包袱上楼。朱华凤咋舌道:“这老道姑好厉害,幸好我拿出的是假贡品,老道姑这才罢手。”少冲道:“我看那道姑似乎并非为着贡品而来,倒似在找一个人。”朱华凤道:“不管如何,她走了就万事大吉,我可不想被她剔了耳朵,劓了鼻子。”
回到房来,空空儿兀自藏在衣柜中,连问:“走了没有?”当得知走了才长舒了口气。朱华凤道:“那道姑有一套‘老娘教子剑法’,专打不听话的顽童,你可要小心些。”空空儿不以为然的道:“哼,谁怕她?她的剑法都是我教的,什么‘老娘教子剑法’,听也没听过。”朱华凤道:“人家走了,你吹的好大口气。”
次日起程向北京进发。一路上铲平帮众人竭力护宝,少冲和朱华凤却并不怎么在意。直到京城,姜公钓等人才松了口气。少冲入京已是第三回,街上一回比一回冷清,已大不如万历年间热闹了,魏忠贤干预朝政,倒行逆施,天子脚下人人自危已是想象中事。又想起第二回来京时有美黛子相随,掐指一算,离“七夕之约”还有两个月,但愿能早日救出玲儿,不会误了约会。
众人投宿在悦朋客栈,朱华凤在楼下存行李,猛见那老道姑孟婆师坐在柜台旁纳凉,吃了一惊,道:“你坐在这儿?”孟婆师没好气的道:“老娘爱坐在这儿,关你屁事?”朱华凤行李也不存了,奔到少冲房来,对少冲道:“咱们不住这店了,老妖婆追到这儿来啦!”
这时恰好空空儿进房,朱华凤对他道:“‘死不了’,那老道姑又来了,你不是不怕么?去把她赶走。”空空儿一听脸色大变,双手乱摆,道:“我不能见她,她要问起我,你就说店中没这个人。”朱华凤道:“你去赶走他,我买烟花爆竹给你作奖赏。”空空儿道:“不去不去,‘死不了’一见老道姑就死翘翘,你这次就是给我一千一万个爆竹我也不去。”话着话钻入棉被中,说什么也不出来。
少冲已猜中了七八分,让朱华凤到房外,将空空儿与孟女之事说给她听。朱华凤这才明白,道:“原来那老道姑不是为了夺宝,而是寻夫来着,害我虚惊一场。”当下笑着回到房中,见空空儿神情忸怩,说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还是出去领教‘老婆训夫剑法’吧。”空空儿大是不安,连连作揖道:“好姐姐,好姑姑,千万不要说我在此处。”朱华凤听了不悦道:“我有那么老么,要你称姐姐、姑姑?”空空儿道:“好妹子,好弟妹,你是我少冲老弟的未来媳妇,你该向着我才是。”
朱华凤听他说什么“少冲老弟的未来媳妇”,心中一阵甜蜜,嘴上却道:“呸呸呸,为老不尊,信口胡说,我不睬你了。”她刚打开门,正好与少冲撞上,以为刚才空空儿的话已为少冲听见,羞得面红过耳,拔腿便跑。
少冲哪解女儿家心事,甚感奇怪,进屋向空空儿道:“空空儿前辈,如今已到京城,公主答应派人回宫打听玲儿的下落,也不知萧先生那边情形如何了,前辈若蜗身不出,我又不识暗号,何从得知消息?”空空儿道:“这个……出去太过危险,不出去,我的玲儿……唉,端的两难。”少冲没法,只好同铲平帮众兄弟出去打探。
次日少冲又来见空空儿,哪知一夜之间,空空儿原来黑亮的鬓发变得灰白如银了,想不到他为着那两难之事竟愁白了头发,兀自没有想到一个两全之策。
这时听得外面鼓乐喧天,人声如沸,正不知发生了何事,朱华凤满面春风的进屋来,连道:“喜事。”少冲道:“有了玲儿的消息么?”朱华凤道:“你心中只有玲儿么?是你的喜事。毛一鹭派人从驿道送的那批西洋奇珍,途中前后遭五伙黑道匪徒伏击,最终在高碑店被洗劫一空……”
少冲大惊失色,道:“这也算喜事?西洋奇珍再次失落,你我的工夫岂不白费?”顿时不安起来,却见朱华凤抿嘴而笑,怨道:“你还笑得出来。”
朱华凤道:“你多虑了,失去的是赝品,真品一直在咱们手中,今日礼部派人来迎接贡品进宫,还要表彰你的功劳呢。”少冲转愁为喜道:“什么?毛一鹭送的是赝品?原来你一直在骗我!”朱华凤道:“咱们此行太过张扬,难免不引人怀疑,我便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将赝品给了毛一鹭,即便如此,你也算有功。”少冲道:“只是护送赝品的驿卒死得冤枉。”朱华凤一笑,道:“干大事不拘小节,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何况他们引开黑道多少险恶之徒,可说死得也不冤枉。我叫地方上补恤他们遗属便是。”
说话间迎接贡品的官员已到楼下,众人将西洋奇珍交到他们手中,礼部侍郎宣读圣旨,对少冲大大的赞许了一番,然后将一朵硕大的红花戴到他胸前。最后鸣锣开道,由五城兵马司的铁甲军护送入宫。
不久悦朋客栈回复平静,少冲心中殊无欢愉之情,毕竟这个功劳当归于担担大师,自己自始至终也没出什么力,但他也知:即便朝廷知道是担担大师立的大功,只怕也不会表彰他这个“邪教妖徒”。
少冲摘去红花,长出了口气,却听旁边一个人道:“这些贡品乃西洋意大利国的教士利玛窦所献,公子找回贡品,也是帮了敝人一个忙,为表谢忱,这里有份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说话之人碧睛赤髯,高准凸额,显非中原人氏,却穿着儒服,说的是一口纯正的京片子。他旁边还有一人,身穿紫袍玉带,看来是朝廷的官员,向少冲引介道:“这位是西洋葡萄牙国人氏,汉名汤若望,来我华传教,宏扬慈善。在下徐光启,现在礼部供职。”
徐光启之名,少冲听人两次提过,一次是说书先生曹逢春说他上书铸西洋大炮,袁崇焕以此打败了八旗军;一次是空乘说他赠以花月宝鉴,以此吓得众反贼几乎尿流。当下拱手一揖,道:“久仰大名,幸会!无功受禄,愧不敢当。”
汤若望道:“这是敝人的一片心意,公子若不收下,是怪礼物太轻,敝人只好另备一份大礼了。”少冲忙道:“不用不用,我收下便是。”接过他手中的木盒。徐光启道:“依西洋风俗,收下礼物可当面打开看看。”少冲道:“那我就依西洋风俗打开看看。”他拆去红纸,揭开盖子,见是一本硬皮书,上面写着‘新约全书’四字。汤若望道:“这是我天主教的圣经,凡我教之徒,对圣经须烂熟于胸,全心信仰。”
少冲心想:“天主教是什么教?会不会是白莲教一类的邪教?”汤若望看出他心中所想,便道:“天主即上帝,我教教旨乃敬人爱人,其实与贵国大圣人孔子之‘仁’差相仿佛。”他侃侃而谈,时而旁征博引,时而立论辩驳,徐光启在旁不时插上几句,言及儒家经典中微言大义,有的连少冲也不知道,不禁叹服这位西洋人之博学。
汤若望又道:“几百年前有个西方人叫马可波罗的来过贵国,回去后著了一书取名《马可波罗游记》,西方人争相传阅,说得上洛阳纸贵,惊奇于东方之富庶而心生向往者何可胜记,敝人便是其中之一。此次来华,亲临胜地,敝人却另有看法,说出来不知公子以为然否?”
少冲道:“汤先生请说!”
汤若望道:“敝人以为贵国固然文明,固然地大物博,但一味骄傲自大,深拒勿纳,不求上进,迟早会落后于西方。”
少冲点头道:“这就好比学武之人,最忌骄傲自满,一骄傲便轻敌,一自满便落后。”
汤若望微笑道:“敝人对人言此,他们要么不信,要么说我蛊惑人心,只有徐大人和公子赞同。敝人给公子看一件物事。”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在桌上展开来,只见上面绘有江海陆地,山川形胜,顶上斗大的四个字:“万国舆图”。汤若望道:“大地如一个圆球,可分为五大洲:亚细来洲、欧罗巴洲、利未亚洲、亚墨利加洲、墨瓦腊尼加洲……”他指着当中一小块地方道:“这是贵国。”又指着另一蕞尔小国道:“这是敝国,两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孙猴子几个筋斗也打不到呢。”
徐光启道:“是啊,中国人坐井观天,眼界狭小,当年郑三宝七下西洋,最远也只不过到了这里,成吉思汗西征,还打到欧罗巴洲,唐僧西天取经,虽经千辛万苦,也只到邻邦印度罢了。可见‘万国之天下’较之‘中国之天下’,实乃霄壤。”
少冲闻此,心生冷然之想:“可笑武林中自称‘天下第一’者多么狂妄无知,天地之大,人又何其渺小!”
三人直谈至天黑,汤、徐两人才作别而去。朱华凤道:“什么《新约全书》,既非武学秘芨,又非治世奇书,拿来何用?”少冲道:“人家一片好意,岂能辜负?于我无用,便转送他人罢了。”
众人又在客栈住了几天,孟婆师整日价守在门口。这一日朱华凤得到消息:祝玲儿被满洲人献给了“鬼手秀才”崔呈秀。当下先来到柜台前,说道:“听说空空儿的孙女被关在崔呈秀府中,被崔呈秀强逼为妾,可怜啊可怜。”
孟婆师闻言又惊又喜道:“丁当还活着,这是真的么?”朱华凤心道:“原来祝玲儿小名丁当。”说道:“我又不是跟你说话,空空儿是你什么人?”孟婆师顿时火冒三丈,粗声道:“他是老娘的冤家对头,老娘的一生便是毁在他的手中。”扭头回房去了,兀自骂不绝口。
朱华凤心想:“难怪‘死不了’怕她,这老婆子脾气太坏,姜老弥辣。”回到房中将祝玲儿的消息告诉少冲。少冲大喜,道:“此事要不要通知九散人?”朱华凤道:“人多反而误事,空空儿前辈一人足矣。”又对空空儿道:“前辈救出玲儿妹妹,就能与尊夫人和好了,否则,这日子可不好过啊。”空空儿嘴一撇,道:“这个不消你说。”
少冲道:“我同前辈一起去救玲儿吧。”朱华凤摇头道:“前辈的家务事,你去搀和什么?”少冲不解,朱华凤把他拉到一旁,道:“傻瓜,要是你救出玲儿,空空儿如何有脸面去见孟前辈?你若要去,可暗中相助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