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华凤摸着火辣辣的脸,心想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打过自己耳光,今日竟被心爱的人打了一次,顿感委屈,大放悲声。少冲打过也觉后悔,但当时心中那种失落、羞辱、愤怒如何让他管得住自己的手?原来自己一厢情愿,将为自己烧菜送饭的朱华凤认作美黛子,只觉全身落入比以前更深的冰窟,惨笑几声,提起酒壶,咕咚一声喝了大半,说道:“为什么不是她?”
朱华凤泣道:“你醒醒吧,她再也不会回来了,难道你就忘不了她?”少冲摇晃着身子走出庄,来到平湖秋月,痴痴的只是喝酒。朱华凤跟上来道:“骆少冲,你难道就这么沉沦下去?还有好多事等着你去做,一个大男人,伤情至此,成何体统?”少冲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我再也不想管,我只想来日东渡日本……我跟你说这做什么?你不会明白的,你还是走吧。”朱华凤道:“恩怨就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你想摆脱,摆脱得了么?你明知与丰臣美黛相见渺茫,还要去?”
少冲厉声道:“够了!我不想听。”张口欲喝,朱华凤上前一掌将酒壶打落。酒壶掉在水边,浪掀过来,灌进大半壶水,少冲拾起喝一口,自言道:“月是故乡明,水是故乡甜,嘿,明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迈步便走,不停的重复着这句话。
朱华凤追上来,夺了他的酒壶,道:“这儿不是你的故乡,苏州,苏州才是你的故乡。”少冲闻言一震,顿时想起爹娘来:“对啊,此时爹娘不知身在何处?是否已然和好?”朱华凤又道:“你爹娘知道你这么没出息,不难道过么?美黛子身在东瀛,也不愿意你变成这副模样。你折磨自己,她就会回来么?”朱华凤想尽法子来劝少冲,少冲虽觉她说得有理,但怎么也振作不起来。
这时走到岳王庙外,忽听得啪啪作响,有人应声呼痛,转过树林,只见三五个校尉按住一个汉子狠打。那汉子袍子已然破烂,身上满是棍伤。旁边一个幞头皂靴的官儿问道:“以后打此过还向不向魏公下拜?”那汉子甚倔,浑身吃痛,仍说道:“不拜。”那官儿怒道:“再打三百棍!看你骨头有多硬。”
少冲才见岳王庙旁立着一座祠宇,规模宏敞,气象辉煌,正檐下写了三个字:“普德祠”,离此不远是关壮穆的祠宇,而这普德祠较之关、岳两祠壮丽数倍。朱华凤恨恨的道:“浙江巡抚潘汝桢食朝廷俸禄,为魏监一人做事,竟将魏监生祠建在关、岳两祠之间,二神有灵,应当将其殛毁。”少冲讶然道:“你说普德祠中供奉的是魏忠贤那个阉贼?”朱华凤道:“是啊,魏太监权焰熏天,趋炎附势之徒便变着法子讨好奉承他,他还没死,这潘汝桢竟厚颜无耻为他建了祠堂,每过几日便来参拜。杭州生祠一兴,各地竞相攀比,参拜魏太监蔚然成风,你说可笑不可笑?”
少冲哪里笑得出来,这岳王庙乃武太公生前最为崇仰之地,若他还在世,以他的脾性,岂容一个弄权误国、残害忠良的阉贼与精忠报国的岳王爷坐在一起?必会焚之以泄心中之愤。
朱华凤脸上滑过一丝狡黠的神色,轻声道:“骆少侠,魏太监的爪牙欺负老百姓,你不管管么?”少冲道:“我说过不管的,我不管自有人会管。”朱华凤道:“你无非因刺杀魏太监误了与她的约会,因情废义,算什么大侠?哼,既然你不管,我这个弱女子想管也管不了,看还有哪个不知好歹的敢跟魏太监作对?”
两人便远远的站着,等着别的人出来打抱不平。西湖胜地,本当游人如织,两人站了好一会儿,却不见一人经过此地。眼见着校尉一棍一棍,那汉子渐渐没了声气。少冲终于难忍怒火,叫道:“难道就没人管了么?”飞身上前,双掌齐出,将几名校尉震出老远,倒地不起。那官儿吓得面如土灰,犹自逞口道:“大胆刁民!知不知道这里是当朝魏公的祠堂?”
少冲不睬他,探那汉子鼻息,见已是出多入少,心中愧疚,由愧生怒,向那官儿斥道:“老百姓供养尔等狗官,是叫尔等打杀老百姓么?你如此将魏忠贤奉若神明,何不去尝他的粪秽?”
那官儿从来见过如此凶恶的平民,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少冲抱起那汉子大步而去。
少冲将那汉子抱到归来庄疗治,几天后那汉子已能自行行走,对少冲自是感恩戴德,拜别而去。少冲才稍减心中愧疚。
二人细心将厅堂打扫一遍,居然也是一番天地。少冲为武太公、黄叔叔立了香案,拜祭了一回。回想在归来庄的往事,还是快乐多过伤心,就算有黄安、武甲、武乙对自己的歧视,也是因那方手帕的只言片语而起,他在与爹娘相认之后就对他们的偏见释怀了。
他当初随太公剿匪离开归来庄时,曾将娘所遗的血字手帕埋成一个坟冢,这日重到故地,见已是野草掩径,坟头草长,他想娘能活下来,还得多亏罗叔叔,便在坟头立了木牌,写上罗叔叔的名字。
他一来也无别的去处,二来还想等着美黛子回来,便在归来庄住下,平日闲暇无聊了,便练功自遣,默思如何克制魏忠贤的武功。朱华凤看在眼里,乐在心里,竟放下公主之尊,每日为少冲烧饭洗衣。这一日吃饭时,少冲问及空空儿、孟婆师还有玲儿后来如何,朱华凤便将那日与少冲分道之后所发生之事细细叙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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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儿自与少冲别后,一直啜泣不止,任众人如何劝说,总是不理。孟婆师只好雇辆马车,载她而行。一行人晓行夜宿,住店时着力避开东厂、锦衣卫的耳目。朱华凤则提防着傅应星。
这一日来到涿州境内,在道旁一凉棚中歇足。时有两个路人在里座议论,一人道:“杨副都虽为官三品,但两袖清风,家私产业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哪有银两抵赃?”另一人道:“是啊,杨大公子将一应家产变卖,也不得十分之一,产业俱尽,只弄得个三品命妇、寿高八十的太夫人没处安身,连亲戚家都不敢收留,本指望教子读书成名,却得如此下场,我看这书读也罢,不读也罢。”前一人道:“也不是这般说,流芳百世的忠臣,哪一个不遭诋毁陷害?”另一人道:“杨大公子是个本分读书人,已被官校掯了不少银子,应山县追比得紧,杨老夫人、婆媳并三个小公子俱禁在狱中,多亏了满城乡绅、生监、富户人家凑了些银子,才免了囹圄之苦,如今流落至此。”前一人道:“既在此处,咱们何不去瞧瞧,也好周济周济。”另一人道:“其实在下也是为此而来,他家离此不远了,咱们这就去吧。”两人起身,顶着烈日投南而去。
傅应星道:“母舅害得杨公一家如此之惨,我这做外甥的理应前去赔罪,以减母舅罪孽。”朱华凤冷冷的道:“阉党害了多少忠臣义士,赔罪,你赔得过来么?咱们还是赶路要紧。”孟婆师却道:“能赔一家算一家,咱们也去看看忠烈的子孙。”
朱华凤见孟婆师赞同,便不好再反对,只是心中暗暗警惕。众人便远远跟着那两人,走了将近十里地,到了一个集镇。那两人在一个窝棚前停下,里面出来一个中年人,三人交谈了几句,那两人各给了他些银两后拱手相别,那中年忙躬身相送。
孟婆师等人来到窝棚前,听到棚内婴孩啼饥、妇人低泣之声,傅应星上前向那中年人打个问讯道:“阁下可是杨副都的大公子?”那中年人神情木然的道:“正是区区。”众人见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个读书人竟沦落成如此模样,心中都为他难过。
傅应星忽然双腿跪地,说道:“在下是魏忠贤的外甥傅应星,特来代母舅向杨家满门赔罪,你们要怎么解恨都行,即便将我打得骨断筋折,我傅应星也决不皱一下眉头。”杨大公子先是惊了一跳,脸然微变,待傅应星说毕,怒道:“罪不及孥,赃都已抵完,你们还要干么?”傅应星早已备好一根枣木棍,当下双手捧上道:“在下诚心负荆请罪。”哪知杨大公子向他跪下,磕头如捣蒜,道:“求你饶了我吧,难道我杨家还不够惨么?”傅应星忙磕头相还,道:“在下未能从中周旋,救护忠烈,在下有过,在下有过……”杨大公子却起身入棚,再不出来。傅应星叫了几声,棚中连哭泣声也没了。
众人哀叹了一回,只好离开。一路上人人默然无语,只有玲儿又哭又闹。
这日到了涿州城,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将近,傅应星听说有一位朝廷来的贵人在附近的泰山庙做功果,启建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拜梁皇宝忏,施舍僧众,便也想去拜一回忏。空空儿最爱凑热闹,得知会上不但施舍斋饭,到晚上放焰口,点河灯,还有杂剧看,岂肯错过,也执意要去。只朱华凤一人反对,无奈众人都不听她的,只好依从。
来到庙前,只见香客接踵摩肩,往来不绝,殿上数千支绛烛流光,几万盏银灯溢彩,幡幢重重,羽盖对对,香烟袅袅,仙乐泠泠,坛上一法师手执金钹口诵经咒,两边众僧侣齐宣宝忏,这道场端的热闹。
盂兰本是梵语,意为“救倒悬”,这盂兰盆大斋的源自佛教中有目连救母的传说。目连是如来十大弟子之一,被称为‘神通第一’,其母生前待僧侣不善,死后堕入饿鬼道,目连以法眼见母受饥饿之苦,肯求如来相救。如来要他于七月十五僧自恣日这天敬设盛大的盂兰盆会,以百味饭食供养十方僧众,从而仗十方众僧的神威道力救出母亲。中国的盂兰盆供始自梁武帝,梁武帝马上取天下,可谓杀孽深重,其正宫郗后善妒,也是多造恶业,偏这梁武帝崇佛信善,后来还避位出了家,传说他梦见死了的郗后蟒身相见,乞求武帝广做佛事,为她超脱腹饥之苦,于是设盂兰盆大斋,造梁皇忏为郗后忏悔恶业,兼为众生解释其罪。盖世人自感罪业深重而又人心向善,盂兰盆会自此成了民间一年一度盛大的节日,拜梁皇宝忏也成了后世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