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陆鸿渐道:“陆某罪孽深重,愿在此处听大师讲经,不愿出去。”那声音发自石屋之下,轰轰然震得地面也动,看来他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屋外的群雄一听他的声音,又都吵嚷起来,叫道:“少林派主持正义,杀了这妖贼!”“决不能姑息养奸,咱们要看到陆贼身首异处才肯罢休。”
萧遥等人叫道:“陆护法,白莲教还要你主持大局,你可不能袖手不理。”陆鸿渐道:“陆某平生做错了三件事,第一件是不该远行,而令妻受侮而死;第二件不该误信妄人之言,害死残灯大师及南少林上千僧众;第三件是未能辅佐好两位教主令莲社陷入如今境地。陆某连自己也无法原谅,不家何面目再出去见人?你们走吧,毋须再言。”萧遥等人听了,心想陆护法必是给人喂了药,竟宁愿在这石屋中不见天日,也不愿出去。
刀梦飞道:“咱们没见到陆护法面容,少林寺会不会找个人冒充,来蒙咱们?”他话音刚落,就听陆鸿渐吼道:“姓刀的,你连我陆鸿渐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么?”
忽听空乘道:“陆施主适才犯了三业中的口业、意业,可见业障犹在,烦恼无尽。”陆鸿渐这几日听空乘讲经,渐悟前非,心中欲得解脱,道:“弟子自知罪孽深重,望大师大发慈悲,使弟子明悟真空,超离苦海。”空乘道:“贫僧只能点化,不能代劳。今与汝授无相忏悔,灭三世罪,令得三业清净,施主先随贫僧发愿:弟子等,从前念、今念及后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所有恶业愚迷等罪,悉皆忏悔,愿一时消灭,永无复起!”陆鸿渐跟着念了一遍。
又听空乘道:“世人性本清净,万法从自性生,思量一切恶事,即生恶行;思量一切善事,即生善行。陆施主,万法莫他求,皆在自性中,于外著境,被妄念浮云盖覆自性,不能明朗,自除迷妄,明心见性。”
陆鸿渐道:“大师,经上说,佛性人人皆有,只是有人为浮云蒙蔽了而已,过去的罪过不必执著,只要从自性中生出一善念,就能将以往的罪业都消尽么?”空乘道:“不错,心生魔生,心灭魔灭。”陆鸿渐道:“我也能成佛么?”空乘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即便是不具信心、善根断尽的‘阐提’,未尝不能成佛。吾有《无上颂》,若能诵持,可令施主积劫迷罪一时消尽,颂曰:‘迷人修福不修道,只言修福便是道。布施供养福无边,心中三毒原来造。拟将修福欲灭罪,后世得福罪还在……’”
空乘每念一句,陆鸿渐跟着念一句,颂毕,空乘不言,陆鸿渐则诵持不止。少冲转头向萧遥等人道:“看来陆前辈决意在此坐禅。”萧遥等人无可奈何,只得退下山去。
少冲来见空乘,空乘道:“他们去了么?”少冲道:“去了,晚辈脱身困境,还得多谢大师。”空乘道:“你该谢陆施主。”少冲道:“陆前辈顿悟前非,从此弃恶从善,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多了一个善人。”空乘道:“如此当然甚好。”少冲听大师之言似乎还有别的担心,问道:“大师,还有什么不对么?”
空乘道:“有人要杀他,有人要救他,外界的纷扰都不是他最大的敌人,最大的敌人在他的心里。修行佛法而心中绝无佛法,心念虚空而不执迷于虚空,才能修得正果,而陆施主难以放下以往的罪业,心中总有消业的念头,如何能见性成佛?”
三山五岳的群雄却不愿就此离去,群情汹汹,说少林寺包庇恶人,声音越闹越大。少冲当即走到屋外,道:“诸位请听我一言。”这一声中正淳厚,凌然有不可抗拒之威,场上群雄顿时静了下来。他们大都认得眼前少年是〃玉箫英雄榜〃上排名第三的骆少冲,谁敢冒犯他。有胆大的道:“骆少侠,陆鸿渐杀人无数,作恶多端,万死不能恕其罪,少林寺不绳之以法,还筑屋以居,供应吃喝,莫非要让他颐养天年么?”一人发言,众皆应和。
少冲道:“这位大哥说的不错。既然陆鸿渐万死不能恕其罪,那我们杀了他又有何用?如今他囚居于此,与死又有何异?倘若他能从此弃恶从善,世上少了一个恶人,多了一个善人?”
三个反问琅琅出口,掷地有声。场上竟无一人出言反驳。有的道:“咱们理当姓陆的死了。”“倘若日后陆鸿渐再现江湖行凶,所有的账算在少林寺头上。”“少林寺名头忒大,既是一意袒护陆贼,咱们也别无他法。”群雄众说纷纭,有的动身下山,一人领头,众人随流。顷刻间散了个干净。
铁耳来向少冲言谢。少冲道:“他们并非心服口服,日后必定还来,贵寺可要做好防范。”铁耳道:“少侠所言不错,方丈师兄早已置派人手,日夜巡守,以保禅林清净。”
少冲来向空乘告别,空乘道:“贫僧与少侠格外投缘,他日必有再见之时。”这时有须弥来报:“方丈驾临。”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师步,弟子铁月有事相商。”原来月前南宫未成亲至寺院领罪,辞去了方丈之职,按例由罗汉堂首座铁月出任。
空乘道:“方丈有何要事,要亲莅精舍?”铁月道:“这几日来,武林中的正道之士盈盈登门,求我派主持正义,处决陆鸿渐。”空乘道:“方丈的意思是?”铁月道:“以弟子愚见,陆施主善根断尽,难以化度,不如从天下人之请,以平民愤。”空乘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何况蝼蚁。方丈如何说陆施主难以化度?”铁月道:“赵州禅师有言,狗子改不了吃屎,为有业识在。”空乘皱眉道:“方丈之请,请恕贫僧不能从命。”铁月作揖道:“弟子明白了。”带人退下。
少冲正要走出松林,忽听陆鸿渐狂叫几声,随后再无声响,他吃了一惊,回头见铁月命人揭去石屋前一块石板,原来石板下是深有数丈的地穴,陆鸿渐便居于地穴之中。铁月的一个徒儿是奸淫屠莹玉的五人之一,陆鸿渐登门寻仇,铁月曾为他回护,令陆鸿渐恨恨而退,但那徒儿还是未能幸免,后来南少林惨遭陆鸿渐血洗,他不免自危,生怕陆鸿渐会来寻他的晦气。这次陆鸿渐囚于少林寺,他怎能容其安睡枕旁,一日不除陆鸿渐,他一日睡不安稳,便暗地怂恿群雄造势,那顺理成章将陆鸿渐处决,没想到少冲及七散人等人到来,打破了他的如意算盘,便只好狠下毒招,在食物中下药。他听见地穴中陆鸿渐惨叫之声,料想他必定一命呜呼,却表面装作十分吃惊,道:“陆施主暗疾发作,你们快抬他起来救治。”
刚打开地穴,忽然一股阴风扑面,铁月便觉一只枯手抓住了自己肩膀,吓得全身一颤,随即后心为一尖物刺入,随即绝气。而下手之人正是陆鸿渐。原来他听到铁月驾临,早知他心怀不轨,必在食物中做文章,便假装毒毙,趁开穴之时给铁月以致命一击。事起突然,连少冲也未反应过来。
空乘道:“陆施主,他知不知道你手上又多了一份罪孽?”陆鸿渐看着自己的手,喃喃的道:“自性起一念恶,灭万世劫因。我又多杀了一人,就算老天肯宽恕我,我也不能宽恕自己。”身子一闪,上树穿林而去。空乘忙道:“少侠,追上他!”少冲道:“是!”纵轻功追上去。
数十个执棍武僧也吆喝着追上来,但未过多久,都远远落在后面。不久陆鸿渐脱逃的讯息传开,满山都是锣鼓声、追拿声。
少冲叫道:“陆前辈,你听我说!”陆鸿渐似已疯狂,哪里肯听?不择道路,乱奔乱撞,嘴里不住叫道:“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前面刀梦飞的声音叫道:“陆护法,你逃出来啦……”陆鸿渐神智已失,见有人挡路,发掌向他拍去,刀梦飞滚入草丛,这时陆鸿渐向另一个方向奔去,担担和尚、烟花娘子、空空儿随即追上。见了少冲,便问怎么回事,少冲道:“一言难尽,先追到陆前辈再说。”追了一会儿,烟花娘子功力较弱,渐渐落后,再过一会儿,空空儿也追不上了。不久担担和尚也被甩在了后面。
忽然呐喊声在作,林间跳出十数个汉子,都是五宗十三派的人。原来他们下山后并未走多远,恰巧陆鸿渐如疯子般窜来,魔君逃了出来那还了得,是以都大着胆子迎出截杀。但陆鸿渐一冲过来,都不约而同闪开。眼着着他奔远了,后面少冲、几个白莲教徒一一而过,才呐喊着追赶。这时离陆鸿渐已有数里之遥,上了一座山峰。
少冲毕竟较陆鸿渐内力绵长,渐渐追近,忽听前面女子求救之声、婴孩啼哭之声。陆鸿渐突然止步,侧耳倾听,嘴里嘟哝道:“莹妹,孩儿……”少冲也停下来寻声四望,见不远处一个农妇正望着前面深渊哭叫,那婴孩啼哭声发自深渊之下,想是她孩儿掉了下去。农妇见有人来,便跪走到少冲脚下,向崖下连指,脸上尽是泪水泥土,连话也说不明白。少冲向崖下看去,雾隔障隔,山谷回音,也不知声发何处,似乎为什么挂着,一时没有掉底。
少冲正要寻路下崖,却见一个人影迅即顺崖壁滑下,三纵两落,身影为雾隔障隔。他刚想到那是陆鸿渐时,只见陆鸿渐已从云雾中出来,攀巉岩,负藤葛,一步步爬上来。少冲又惊又喜,惊的是陆鸿渐冒死救一个不相干的人,喜的是二人安然无恙,便安慰那农妇不要着急。
便在此时,陆鸿渐脚下一滑,身子一重,左手吊着的藤葛立断,身子跟着滑落。少冲啊的叫出一声,立即纵身滑下悬崖,半道中一团物事飞上来,传来陆鸿渐的声音道:“接住孩儿!”他立即抄手接住,再向下望,陆鸿渐落入云雾不见。
他怀抱孩儿,只得先扳藤负葛上行,到了崖顶,农妇迫不及待抢过婴孩安抚。孩儿见了母亲,方止啼哭。少冲再向崖下望去,云蒸雾滚,什么也看不见,陆鸿渐显然是葬身于斯了,不由得喟然生叹。再看那婴孩,在农妇怀里熟着了,小脸蛋红扑扑的。
几位散人、五宗十三派群雄陆续追来,不住的问陆鸿渐去向。少冲竟不知如何置答。忽听人群中一个女子的声音道:“陆前辈去了一个他最愿意去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