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鸾双手将婉仪扶起。“公主。”她托住婉仪臂肘叹息,“都说水过三秋即可以忘,如今都已过了十四年了。”
婉仪由不得微颤。“对,”她忽然扬唇绽出一抹笑来,“我不曾亏欠过你,你凭什么要为难我?我又何须萦怀。”她努力昂首,以礼拜别,却在踏出门去的那一刹那,抑不住溃堤落泪。
她急急以手擦拭,无奈怎样也拭不断,索性掩面疾走,不料一头撞在那久候廊下的郎君身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白弈忙拉住她询问。
“怎么了?除了你,还有谁能把我怎么了?”婉仪抬眼一张泪颜,哭腔再也压不住了,猛一下全撒在他身上。
白弈没来由受了一股无名火,不禁怔在原处,抬头望去,却有墨鸾身旁的女史拢袖步上前来躬身道:“太后请大王送公主还府,就不必回见了。”
一时,早春料峭,冷暖交织。
时天朝嘉佑四年春,太后降诏罪己,以凤阳王女白思寤为安平郡主,代为出家上清宫,替圣朝天下修行祈福。蔺谦原本想以白氏女为后的筹谋,也只得落空。太后与诸要臣商议,另择下一名与皇帝同年的崔氏名媛备为皇后,待笄后成礼。
然而,注定多事之年,稍微安定的日子如此短暂。
汛期至,黄河泛滥,连累洛水同涨,工部派员治水,却不料钦差尚未到任,已先传出黄河改道的惊讯。滔滔黄河水猛,在澶州商胡埽下游冲决,馆陶、乐陵等诸郡县瞬间化作汪洋,浮尸遍野,更随时有可能危及神都。
几乎同时,安西都护府却有传来急报,本已臣服五载之西突厥十姓部族分裂,其右厢五弩失毕部不满左厢五咄陆啜阙降汉,趁这百年不遇的黄河改道,另举汗旗,连通龟兹、焉耆反出安西,杀了天朝派驻安西都护府的都护。
天灾人祸接踵而至,情势严峻已然刻不容缓。
章八二 风雨骤
内有洪涝,外有豺狼,哪一头都是天大的事,半点不容有失。
中书令裴远素有水利长才,自请抗此重责,前往澶州治水。
武宁郡王蔺姜主动请缨,再往安西,平定西突厥右厢五弩失毕叛部。但太后没有准他。
“我请你留在神郡,帮助蔺公。当此内忧外患之时,京里可千万再不能出半点乱子。”墨鸾请他来宫中,如是对他说。
蔺姜坚持不接:“神都事可以让阿显来。”
“不,阿显去安西,你留下。”墨鸾摇头。
“他不行!此次突厥叛部勾通龟兹,焉耆,来势凶猛,阿显的资历和阅历都还不足以挂帅担纲!”蔺姜拧眉驳道。他望着墨鸾良久,放柔了嗓音,哄劝般轻叹,“阿妹,你不必再为些旧事觉得亏欠了我。那些都跟你没有关系。该我去的地方,我得去。”
“我没有。”墨鸾蹙眉。她此时的神情安静而又认真,半点不似个柔弱妇人。她从书案之后起身步上他面前,双手将他的请战表双手递还给他。“我知道这是国之大事。此去平叛我另有良将挂帅,只要姬显做副帅去辅佐他,不用你担心。请你留在神都。”
殿外风雨交加,扑打得呼呼作响,陡然天火雷鸣,震得人心头颤动。
“阿妹,你是不是……要做什么?”蔺姜盯着她良久,沉声一问。
她在书案侧旁的鎏金九龙铜雕前回过身来,缓声道:“我要去澶州。”
“不行!”几乎不假思索,蔺姜已截口反对。
但墨鸾已不允他多言:“皇帝年幼,只有我去。”
“可以让宰相去。”蔺姜驳道。
“只要你留在神都,左仆射就能与我同去。”
“我是说,让宰相代替陛下去!”
“你难道要让蔺公去么?蔺公年事已高了。”墨鸾静静反问。
蔺姜闻之一默。是呵,怎能让父亲去呢。今年来,父亲望着远不如从前了。这等在暴风骤雨洪流湍急里打滚的苦差事,老人家担不起了。
“那我去。我和凤阳王一起去。”他拧眉道。
墨鸾苦笑:“你去算什么呢?你留下。”
“那就让吴王去罢!为何……为何你非亲自去不可?”蔺姜无奈。
“凤阳王与我去澶州,蔺公、吴王、御史大夫留京辅助陛下,这是内阁议定的。”墨鸾静道。
是的,她必须亲自去,只有她亲自去斩杀这兴风作浪的水龙,才能绝天下之口,否则,定会有人借机发难,要将这天灾怪罪到她身上,指她为扰乱朝纲引致苍天降罪的罪魁。到那时候,她与阿恕,又不知要多出几多艰险。既然总是艰险,不如先发制人。
“阿哥,你留在神都相助蔺公,替我守着阿恕,我就能放心了。”软语安抚时,她轻握住了蔺姜的手。
蔺姜眉目间的忧色已弄得不能化开。“但我不放心你。”他反握住她的手,“就算你此时是上安西前线去,我都可以有把握能保你平安回来。可是……黄河改道,万一再有决堤,大水一冲过来就……我没办法想象。”
“没有这种万一。”墨鸾决然沉道,“神都与澶州离得那样近,黄河洛水同涨同落,再决堤会如何,谁都无法想像,谁也都绝不该存有这样的念头。”她静了良久,眸中坚定渐染了一丝恳求,“再多给我一些支持和信任罢……”
蔺姜默然回望她良久,唯有惆怅应诺。
内阁议定挂帅出征的良将是靖国公殷孝。拜将台摆在承天门外,风雨不消,旌旗被雨水打得湿沉,依然在狂风中扬起,辉映兽吞铁甲。
一别戎马几多春秋,依旧是雄姿英发,虎威赫赫。靖国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执意随夫出征,将三岁大的女儿带在怀中,俨然一位飒爽的女将军。连国公十一岁的长子与九岁的次子也都骑得骏马,开的长弓。
大军开拔在即,忽然,却有一骑飞来,望之,竟是长沙郡王李飏奔至台前。“臣请从军报国,为太后与陛下分忧!”十九岁的儿郎仍有青涩,但到底脱了幼嫩,再不是懵懂稚子。
风卷浓云,连日不断的滂沱大雨模糊了视线,墨鸾看着他,情不自禁向他伸手。“阿宝上前来。”她将那一腔热血的少年郎扶起,一字字落在呼喝风声里,“这一去,就只有家国,没有个人,更没有皇家贵胄、世子郡王,你可知道?”
“臣知道。”少年应得铿锵有力,身姿坚定如磐,“臣愿为兵为卒,任从元帅驱遣,但求绥我边疆,不惧生死。”
“好。”墨鸾亲执起他的手,将他引致殷孝马前,“元帅收下这小儿郎么?”
少年热血,锐气诚不可挡。
殷孝低头看一眼李飏,喝声:“上马,走了。”
李飏欣喜而笑,翻身蹦上马去,竟连镫也不踩,足下似生了弹簧一般。“姨姨,等阿宝做出一番事业来给你瞧。”他勒缰回望,马蹄踏雨,溅起水花一片。
她站在雨里遥遥远送良久,待人手中的伞挡不住暴雨,晕开了颠倒斜红,凤冠上垂下的金粟在额前来回摇摆,披风浸的透湿,皇帝遣人劝她回去,莫要着风伤了身体,她反身步上高台,看见随立一旁的吴王李宏。
阿宝一定是先求过了父亲,被驳斥了,所以才会在这时候忽然跑来当众要求从军,以此逼迫父亲就范。“长沙郡王胸怀大志,有勇有谋,不愧为大仁皇帝的长孙,吴王殿下的嫡子。”墨鸾怅然而笑。
“太后谬赞。”吴王李宏躬身低下头去,“太后就要前往澶州。此去路途凶险,请殿下千万珍重。”
墨鸾闻声又向他看去。风雨中天光昏昧,竟看不清神色。她浅浅地勾起唇角,却舒展了娥眉:“国难当头,辅佐陛下坐镇神都,是最沉的一副重担,也请大王千万珍重。”
好一句“千万珍重”,蕴含几多意味。
但几乎就在太后銮驾离京同时,太极宫甘露殿上却有哭声响起,竟似比不停歇的风雨更叫人揪心胆寒。
大殿重帘之后,小皇帝李承仿佛一只惊慌失措的幼鸟,瘫在书案,反复自语:“朕不信……朕绝不信……”
那内侍监韩全匍在御书案一角泣诉:“老奴所言句句是真,先帝崩逝乃是太后姊弟所为!陛下如若不信,可往皇陵,请开先帝圣寝一验。”
“放肆!”但听的此言,李承便似被火烧了一般。“你放肆!先帝的安宁,岂可随意打搅!”他连连地指着韩全怒斥,稚嫩嗓音中却已有了颤抖。
韩全声泪俱下,抬头时,前额已是血淋淋一片,双眼却显出精光来:“老奴一生侍奉先帝,本该追随先帝而去,之所以苟全性命,隐忍至今,只为先帝雪此奇冤,奈何不得良机,不敢妄动,而今太后与凤阳王离京在外,正是天叫陛下报大仇、正国统!”
“不……不不……”李承惊得跳了起来,连连摇头,不敢应承,“太后是朕的母亲……”
“端敬敏皇后才是笔下的母亲!”韩全辩道。
“可太后教养朕五年……”李承仍旧摇头。
“她占据陛下朝堂,将陛下当作傀儡!”韩全急斥。
“可……可……你不要乱说!”李承辩无可辩,直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陛下!如此大事,老奴怎敢乱说!”韩全膝行上前,牵住小皇帝衣摆哀泣道,“陛下难道就不曾听说过些传言?端敬敏皇后究竟缘何早薨?太后与凤阳王勾连,立下一个‘华夏王’,分明其心可诛!父仇母恨,国耻家辱,陛下又还犹豫什么呢?难道还要等着她对陛下下了毒手才悔之晚矣不成?”
“我……”李承到底还是个未及束发的孩子,哪受得如此紧逼,终于哭出声来,一面抹着泪,一面不停地嚷:“我要见三叔……你去请三叔来做主……”
眼见小皇帝无法决断,韩全只得急急命人密请吴王李宏。却不料,李宏到来,听得此事,竟勃然大怒。
“狗阉奴!边疆不宁,洪涝滔天,你在挑唆陛下做些什么!”他愤而一脚将韩全踹在地上,负手叱道,“国难当前,任何旁的事情都留待日后再说。”
“大王也是李姓子孙,是先帝手足,难道真就忍心不顾么?”韩全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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