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他是他的皇叔,所以无需行礼,后来君非宁做了皇上,但体恤墨临渊身子不便,特许他不必行礼。而今天,这是墨临渊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叩拜君非宁。虽仍是被困囿于轮椅之上,但若是君非宁开口,他便是跪地也绝无二话。
“皇叔这是做什么。”君非宁见着他的动作一愣,随即弯腰将他扶起,看着他因起身过猛而瞬间退了血色的脸,强压下了心中的一丝酸楚,“朕早允过皇叔不必行礼的。”
“那是皇上仁慈,但臣不能因此而忘了本分。皇上始终是皇上,臣也始终是臣。”
君非宁没说话,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即坐回桌旁捞了一本奏折打开看着。
外面的天色有些阴,厚重的黑云沉沉地压在屋顶,阵阵风略过外面的竹林,哗啦啦地响成一片。偶尔刮得急了,卷了窗扇狠狠地摔在墙上,那声音令人心中没来由地跳漏了一拍。
墨临渊隔着一张桌案看着君非宁低眉垂目,却辨不清他的神情是喜是怒。也看不懂他将自己晾在这里是何用意。
后腰开始作痛,他撑着将自己微微换了个姿势,却引得一阵更加剧烈的疼痛袭来,不由得吸了口气,咬着下唇将呻吟声吞下。
君非宁起身,踱到窗边将窗子掩了,又重新拾起折子,完全没有同墨临渊开口的意思。他的这一举动,换来了墨临渊的冷笑。
无非是等着他先开口求他,无非就是想看他放低姿态,这又有何难?墨临渊咳了几声,又长长地呼了口气压下胸口的隐痛,道:“皇上,对于秦筝伤了林大人之事……”
“皇叔可是来求情的?”君非宁打断了他的话,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臣不敢,秦筝既然犯了错,自然是要罚的。”墨临渊微微躬身,“身为将军明知故犯,更是要重罚。”
重罚?君非宁起身将手上的折子递给墨临渊,取笑道:“朕记得皇叔对秦筝从来都是极为护短的,怎得今日……”
接过折子打开,正是林大人状告秦筝的折子,前半段的控诉言辞犀利,字字如刀,后半段的自陈凄凄切切,委屈万分。最后恳求皇上重重责罚秦筝,以儆效尤。然而在这洋洋洒洒之下,却是君非宁用朱笔简单的批示:念其初犯,罚饷半年。
这在墨临渊看来有些不可思议,甚至这完全算不得处罚。君非宁到底在想什么?他可不觉得此时此刻,君非宁会如此轻描淡写地放过那令他不能安枕的秦筝。
“皇叔,朕明白秦筝的心思,她从来都只听你一人之言,又怎么会接受别人的管制?”目光落在墨临渊握紧的双手,看着他左手衣袖遮掩下露出的零星疤痕,上前将他的轮椅推到窗边,“只是,皇叔还能管她多久?”
“臣……咳咳……”墨临渊刚刚张口,身后的君非宁已然猛地将窗推开,突然而至的冷风呛得他狠狠地咳了起来,身子带着颤抖弓成一团。
君非宁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轻拍着他的后背替他顺气,待他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指着窗外左边的竹子道:“皇叔可瞧着那一片竹子?便是原先长在这边的,后来挪了出去,此时倒是长得比这边更好了。”
雨滴细细密密地落下来,将竹叶刷的油亮,风未停,扫得那竹林飘摇不定,唰唰声令人无端心烦。
“秦筝年纪也不小了,继续呆在王府里也是招人闲话。”转身倚在窗口,君非宁颀长的身形挡住了斜斜打进来的雨丝,低头笑道:“再说也不能可惜了朕赐的那将军府。”
“咳……臣明白。只是……秦筝立府之事……咳咳……也不急在一时……”墨临渊抬手掩唇,借着袖子半遮住自己的神伤。
秦筝,要离开吗?
“朕倒是有个主意,端看皇叔怎么决定了。”
君非宁半蹲下/身子,目光与他平视,让墨临渊避无可避地面对他。看着君非宁背光的有些阴暗的面孔,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原本华美的龙袍软软地塌在身上,显得有些狼狈,然而他唇角的笑意却让墨临渊心中打个寒颤。
天边一道亮光撕破了黑灰色的天空,将君非宁原本就白皙的面庞照的有些晃眼。雷声如万马奔腾由远及近,随即炸响在耳边,墨临渊只觉得耳中一阵隆隆,见君非宁薄唇微启,嘴巴虽是一开一合却听不到声音。
然而墨临渊却是懂了他的意思。那双唇淡淡的红色在今日看着有些可怖。
他不知道叶昭青是何时入内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宫回府的,只是待他醒神过后赫然见到手中捏着的来自常远的密函。
秦筝在练习骑射时不慎坠马,所幸自保得当只有些许擦伤。事后常远调查发现,秦筝当日所骑之马的鞍绳断裂导致马鞍脱落,但那鞍绳的一部分断口极为整齐,并非正常磨损。
看到这里,墨临渊才知道为何君非宁会在奏折上那般批复,他在意的,从来就不是那件事。
将密函凑近烛火,自一角开始燃烧,他盯着那卷噬纸页的火苗愣愣地出神,直到手指传来灼痛才警醒。
难道,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真的,要亲手伤了她吗?
墨临渊冷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带着凄厉带着绝望,像是夜枭的哀号贯穿了屋顶,在王府上空回荡不散。
叶昭青因这声音而心惊,匆匆闯入墨临渊房间,只见他披散了长发斜靠于轮椅之上,如妖如魅,唇角的血迹是脸上唯一的颜色。他颤抖地指着叶昭青身后的李全有,冷冷地道:“你去告诉皇上,我……应了。”
秦筝看着不远处的天苍大军,看着两军之间逐渐拉开的距离,紧紧地皱了眉头。
这段时间,天苍虽是一再退兵却并不停战,时常派了人来试探着进攻。而对于这种诡异的战术,无论是秦筝还是邵锦华,甚至军中不少有经验的老将都看不透彻,所采取的对策也都是静观其变。
然而近日秦筝心中总是烦躁不安,于是在天苍又一次前来挑衅之时便再也耐不住性子,带人追击至此。
这儿,正是她第一次战败,失了冷玉之地。
双方在此对峙已久,就在秦筝夹紧胯/下的战马准备率先冲出去的时候,对方却退了。那紧密的队形中突然冲出一骑,一手操缰,另一手高高举起,手中所持却非兵器。传令命前方兵士退开让出道路,马儿直直冲到秦筝面前,那来人翻身下马将手中的帛书呈上,恭敬地行了跪礼后又纵马离开。
帛书在手中缓缓展开,上面的内容令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停战书。
匆匆浏览了上面的内容,秦筝虽心有疑惑却也只得下令撤兵回营。原本一触即发的战争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湮灭了,突如其来的变化令人颇为摸不着头脑。
只是此时,她却没有心思过多地去揣测天苍的意图,匆匆将事情同邵锦华交代了便回大帐卸甲更衣。
“你去哪?”常远拉住秦筝的手腕,见她吃痛地皱眉又赶忙放轻了力道,却仍没有松手。
秦筝转身,一字一句道:“我要回京。”
一连几日都没有墨临渊的消息,秦筝心里本就空落落的心此时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了起来。她总觉得事情并非墨临渊病重那么简单,但是哪里有蹊跷却是想不分明。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她是一天也不想过了,不管怎样都要回京去弄个明白,也好过这般七上八下的滋味。
“不行,此时不妥。”
“有何不妥?天苍已经停战,剩下的事务难道没我便不成了?”秦筝狐疑地望着常远,试探道:“还是京中不妥?你究竟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常远下意识地否认,随后又自圆道:“你不觉得天苍近日的退兵和今日的停战太过古怪?其中必然有诈。”
“那又怎样,便是真的有诈,待我日后再杀将回来也一样。”狠狠地抽出手,秦筝扭头道:“常大哥,你若愿意帮我将剩下的事情打理妥当,我谢谢你。你若不愿意也罢,但今日我是定要走的。”
常远见她这般决绝,自知多说无益,却又担心秦筝此次回京会坏了墨临渊的计划,心下犹豫不决,再抬眼时只见秦筝已牵了马跨上去,奔出了大营。
身子低伏在马背上,于颠簸中躲避着路旁低垂的树枝。心口突突跳的厉害,秦筝却并不认为这是近乡情怯,反而自心内生出一股恐惧。终于要回去了,但是她总觉得在京城等着自己的,并不是自己所希望见到的。只是无论如何,她总要替自己求一个答案。
马不停蹄地跑了一日,秦筝敏锐地发觉这夜色中的树林有些异样。她心中一凛,夹紧了马腹,催促着马儿再快些。此时此刻她孤身一人在林中穿梭,无异于将自己暴露在外,如若有人想要取她的性命,此时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正这么想着,她感觉到了背后风向的细微变化,来不及回头查探只能将身子向下一缩,利刃入/肉的声音伴着疼痛自左肩头传来,一股温热顺着手臂和肩胛向下蔓延,空气中弥漫起一股血腥味。
秦筝微微头瞥了一眼伤口,像是金蒙特制的弩箭,箭簇隐隐露在外面极短的一截,前面却并未穿透。这一箭上所灌注的力道极大,分寸却是拿捏的极为准确,当是出自高人之手。只是她也仅仅回头看了一眼而已,胯/下的马儿奔跑未停,秦筝知道自己此刻只能拼了全力地逃,假如停下来便再也不会有机会离开这里。将缰绳在手腕上挽了几道,她在经过一棵歪脖树的时候借着躲避的动作将身子一翻沉到马匹侧面,仅用一手一脚将自己固定住,使自己的身形被马儿健硕的身躯所遮挡,避过接下来可能受到的攻击。
她肩头很痛,连带着半边身子都发麻,加上以如此姿势骑马对她的体力消耗极大,没有多久秦筝便觉得头晕眼花。只是她强迫自己保持警惕,随时准备迎接下一波袭击。
然而对方却突然没了动作,好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若不是自己肩头还在渗着血,甚至秦筝也会怀疑方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她想不明白,金蒙的人怎么会知道她的行迹?又怎么会事先在这里布下埋伏?而且金蒙的弩箭当是连发,为何在射出第一箭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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