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睇视着沈菀,忽然又诡异地一笑,轻轻说:“我记得你的歌唱得不错,再给我唱支歌吧。”
她仍是那样颐指气使,但是沈菀乐于服从。她看着碧药也看着她身边的纳兰公子,略想一想,轻轻唱起了一首纳兰词——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
骊山雨罢清宵半,泪雨淋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调寄《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
歌声徊荡在阴森冷郁的牢房中,仿佛突然起了一阵风,隐约有花香袭来。
碧药扶着墙站在这风中,长发微微曳动,而纳兰公子就一直站在她身边,含笑地、平静地凝视着她。歌声停歇,碧药望向高墙角落那幽微的一方天,不知是对沈菀还是对上苍,一字一句地说:“容若为我而死,我不会辜负他的。你什么也不用对叔父说,这是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秘密。我害死容若,不会再让他一个人孤单下去。这皇权,这后位,我都不要了。但我不是败,我只是生非其时,不愿再战。我死了,灵魂也决不认输。这紫禁城早晚是我纳兰碧药的天下,到那时,后宫里再没有赫舍里,再没有钮钴禄,就只有叶赫那拉氏!”
惠妃娘娘于当天夜里死在宗人府中。她死得很安祥,面目皎好,态度清平,甚至嘴角还仍然衔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没有人能查明白她服了什么药,又是将药藏在哪里带进宗人府的。
府尹报了畏罪自尽,但也可以说是一死以志清白。康熙帝颇为叹息,因为最终也没有定成碧药的罪,便依然以惠妃之礼出殡。
送殡那天,明府阖家出动,沈菀也去了。然而晚上定省的时候,众人才发现沈菀没有回来。她给觉罗氏留下了一封信,说是对不起老爷和夫人,没有资格再留在明府,已经打定主意,要沿着公子曾经走过的路,到处云游。水娘带着丫鬟检点一番,发现沈菀带走了些许金银和自己的首饰,大概够维持一阵子生计的。
明珠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不时听人回报说,在凤凰山姜女庙、琼华岛洗妆台、江苏吴兴白苹洲等地见过她,都是纳兰词中曾经题咏过的地方。但每每派了人前去,却又不闻踪迹了。
次年,纳兰成德的棺椁遗入皂荚屯下葬,守坟人说,常于夜半巡坟时听到女子哭声,但走近时,却又毫无发现。明珠又要派人前去,却被觉罗夫人阻住了。夫人说,如果那真的是沈菀,她一定不愿意被人找到。再说,孩子已经死了,就是把她带回明府来也是无益,不如随她去罢。却命人拿些银钱给那守坟人,命他放在容若坟前,若再听见哭声时,不可打扰。
隔了些时,守坟人来报说,银钱果然被取走了,却留下一枝簪。觉罗氏认出是自己赏给沈菀的那枝红宝步摇簪,不禁握住了久久不语。这之后每隔些日子,便命人拿些银钱衣物放在成德墓前,那女子有时取,有时不取,却再未留下片言只语。
又隔了两年,明珠事败,御史郭琇参劾明珠八大罪,说他“凡奉谕旨,如获好评,便称‘由我力荐’;若不称旨,便说‘上意不喜,吾当从容挽救。’任意附会,市恩立威,连结党羽,多方取贿,士风文教,因之大坏。且与靳辅、余国柱等交相固结,每年糜费河银,大半分肥;科道官有内升或出差的,必居功要索,至于考选科道,即与之订约,凡有本章,必须先送阅览,言官多受牵制”云云。
八条罪状,贪渎跋扈,哪一条都够流放斩首的了。然而康熙帝抚卷长叹,终道:念在纳兰侍卫英年早逝,朕不忍遽行加罪其父,且用兵之时,明珠实有效劳绩者。遂只削去明珠的大学士头衔也就是了。
明珠和索额图争了一辈子,索额图落了个瘐死狱中,而明珠虽然罢相,却一直活过古稀之年,于康熙四十七年四月十五日安然病逝于京城家中,康熙帝特派遣皇三子胤祉前往祭奠,总算善始善终。这不得不说是纳兰成德对于父亲的遗惠了。
又过了二百多年,又一个叶赫那拉家族的女子走进了皇城,嫁给了咸丰皇帝做妃子,并成为同治皇帝的生母,人称慈禧太后。她垂帘听政,独掌天下,在爱新觉罗的皇廷里翻云覆雨,亲手葬送了同治和光绪两朝傀儡皇帝,而后扶宣统帝溥仪登基。她的离世,也宣告了大清盛世的结束。金台石的诅咒,终成实践。
三百年后,人们已经说不清金台石与努尔哈赤的恩恩怨怨,明珠与索额图的是是非非,也不再记得觉罗夫人、纳兰碧药、卢夫人、颜氏,或者沈菀这些个纳兰家女人的泪痕梦影,絮果兰因。然而纳兰词,却依然流传在风中,一唱三叹,永不泯灭。每当静夜来歌,如果你细听清风,就会隐约听到有人在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缺。
若使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寰容易绝,燕子来时,软踏帘钩说。
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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