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楼下的争吵声闹醒了。
“……你这样子还不够吗?你还想再挨几次打?你还想住几次医院?你是不是觉得我小心翼翼地不碰到你的伤处你很快乐?”
“我不想合作!我只是不想在这事上跟你合作!”
“可是你跟农民合作,你现在还想跟那些闹事的工人合作!你就是不想跟我合作!”
吉晖的语调是那么干脆利落,将上海的唇音发挥得淋漓尽致,听上去真是享受。
“你中邪了!”
她先是听到吉晖说了这句话,接着听到了关门声。
房子里一派沉寂。
现在人声远去了,雨声登台。当人相互关切、相互对抗时,人声便是主旋律,当人的表演暂告一段落,大自然的声音就成了主旋律。这人与大自然的二重唱,有多奇妙啊。
索依依一步一步地走下楼。她的拖鞋敲打着楼梯,像是想在人的心底敲出令人回味的节奏。她感觉那不是她的鞋在敲打,而是她的手。一种乐洋洋的感觉流过全身。
她已经站在桂阳雨房间的外头。她看到桂阳雨下了床,身上的绷带拖到地上。桂阳雨站在窗前,向外茫然地望着。
她再走近。
如果雨,这思乡的教科书
打开她灰色的面庞
如果雨沿着道路流淌
如果她用指头将一扇扇门儿敲响
如果她滴落在玻璃窗
如果她默默地将一对对情侣陪伴
如果她能止住哭泣
如果她能将枕头给一个患者
如果她能安慰痛苦
如果她能包扎创伤
我就请求她
呼唤她
尽管然后我的梦境
会被打破,像玻璃一样
“让我读一首诗,好吧,阳雨?”索依依倚在门边。“你站立的姿态,真让我想把诗读出声来。为什么我们要把诗情默默地埋在心底?”
“嫂嫂。”桂阳雨转过身。
他差点踩到那条落地的绷带上。要是那样,他还要跌一跤。
“让我为你读一首诗,阳雨。”
“以后吧,嫂嫂。我现在……”
“你现在确实比韩凭有更多的自由。”
“韩凭?”
“对不起。你不认识他。不过没有关系。你要比一棵树自由。你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
“什么,嫂嫂?”
“你比一棵树要自由得多。”
“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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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没什么。吃过早饭了吗?跟我一块吃吧,我的肚子也饿着呢。”
“哥哥上班了?”
“他到深圳去招商引资你忘记了?”
“啊。”
“你可以走过去吧?要不我替你把饭端过来?”
“我过去。”
“我也认为走走有好处。天阴得很,我们把灯打开吧。”
好像肋骨与颅骨里有根神经相联,那根神经受了损伤,因此桂阳雨每走一步,那根神经就会毫秒不差地传来一阵疼痛。
桂阳雨注意到索依依的衣服的颜色只有黑白两种。今天早上,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贴着身。黑色更加衬托出她肌肤的白皙——不如说苍白吧。
通过裙子的轮廓,桂阳雨感知到它内里的肉体并不丰满,甚至还有些瘦削。但是令桂阳雨意外的是,他对“瘦削”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评价。他开始在联想为什么有的男人会那么痴情地迷恋身材瘦削的女人,而在这之前,他从不考虑,眼睛也不在瘦削的女人身上多耽搁片刻——吉晖的丰满,如同也给生命与生活本身注入了的丰满汁液。
“我一直想向你道个歉,你被发现的那天,我睡着了,没能到你躺着的地方说几句安慰的话。”索依依给自己倒了一小杯的热豆浆。
阿姨把蛋糕、煎饼、麻团和鸡蛋摆在桌上。
“我知道嫂嫂为了找我一夜没睡。”
“你错了,我不是找你,我是在找意外。你不是你,你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我在街道的某个角落能用我的车灯照见你,而你正蜷缩着,无人帮助,伤痛呻吟,我认为那是一种发现,比诗句的发现更加美妙。”
桂阳雨沉默着。他不知道如何回答索依依的这种描述性的讲话。他认为嫂嫂讲的话并不全假也不全真。他知道嫂嫂的确是为他着急,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表达呢?这是最好的表达吗?
“还是一种挑战。”索依依的思路没有断档。“你想想,你的体重足足有一百五十吧?可是我是连二十斤的东西都提不起来的人,要是让我发现了你,我会怎么办?不,我才不愿意打电话求救呢!”
“嫂嫂,我们在这里打搅你们。我想过几天,我的伤病好转了,我们会再住到宾馆去。”
“别走!”索依依把咬了一口麻团赶紧咽下。“我的这个地方还是可以容得下你的。你说,你病愈了以后要去哪里?还要干些什么?”
“我原来以为农民的事是农民的事,工人的事是工人的事,现在我觉得这两条线提联在一起的。我要把这个问题搞清楚。”
“我提醒你,你会走到你哥哥的对立面去。”
“我哥哥的对立面?”
“这样的问题在你哥哥那边已经是非常清楚了,那是一道漂亮的数###算题。但你想对那条数学公理提出质疑,你不是站到了你哥哥的对立面?”
“这不是我的初衷。”
“但它是你的勇气。”
“嫂嫂,我不认为我站到我哥哥的对立面,我认为我在为哥哥提供信息。我认为我是一个侦察兵,我搜集情报,并把它送给后方的作战指挥中心。”
“好吧——也许你是对的。阳雨,如果你认为我是在说服你,或者劝说你什么,那你就误解了我。你是一个侦探兵,你到‘敌方’侦探到了事实之后,以为作战中心会采纳你的情报。但是,作战中心的选择也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第一,他们采纳了你的意见,对作战计划进行必要的修改,这是你愿意看到的,也是你最想要的;但也可能出现第二种情况,作战中心的计划正在实施,如果采纳你的意见而加以修正,那么所有的部署都将被打破,而这于整个作战计划是灭顶之灾,于是,作战中心宁愿犯小错或者大错,也不想贻误时机,于是你的情报便被搁置一边。”索依依的表述有条不紊,声音平淡。
桂阳雨想起来,他的嫂嫂现在还是环保局的副局长,所以看问题其实并非等闲之辈。他只是把她当作嫂嫂,却从未将她当作一个副局长来看待。但是她的气质、她的举止,却一点也不像个官场上的人。为什么?
“——我正在写一个剧本,里面人物的行为,放在一两千年前几百年前甚至几十年前,也许都是说得通的,但到现在,忽然说不通了。为什么?世界如果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想说的是,这个变化它让你更注意到你在做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而别人为什么那样做,反过来那个别人也在这么想。——你是否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
好像是为了回答桂阳雨的疑问,索依依把谈话引入到另一个方向。不过桂阳雨感觉到,这个方向更适合于嫂嫂。前面索依依对局势的分析,即那种思维逻辑,只在她的大脑中占据着一个很小的空间,并且,那个空间是被逼腾出来的。桂阳雨注意到,当索依依提到她说的那个剧本时,她的神色为之一振,这与她在谈论其他问题时的神色大不相等。
“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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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肯定吗?”
“是的。”
“它的根据是合乎情理的?”
桂阳雨沉思了一会儿。“合乎情理。”
“但你不知道你会走多远?”
“不知道。”
“走下去还是往后退,还是另有出路?”
“走下去再说。”桂阳雨不敢看索依依了。他发觉她的眼睛里有种可怕的饥渴,正在寻求一种她急切想要得到的东西。“嫂嫂说你正在写剧本。是个有意思的故事吧?”
“一个平庸的故事。很平庸。只是有个响声震动了我。”
“响声?”
“对,就是人从高高的看台上跳下来的响声。你认为人从高台上往下跳的时候,是脚先着地还是头先着地?或者是平着身子着地?”索依依想起何氏从高台上跳下去时的身影。风鼓起了她的羽衣。她飞将下去时,是一声不发,还是一路高歌?
桂阳雨不想回答。他吃完了,已经决定离开餐厅了,可是他还是又说话了。离开餐厅就可以避开索依依那眼睛里的光亮。
“我没想到嫂嫂还会写剧本。”桂阳雨说。索依依的眼睛此时盯住窗外的玉兰树。
假如它不倾诉它就要关闭
假如它注意不到那迫切的主题
“我以前是个诗人。”她说。“诗是不是很可笑?前几天我到书店去买书,买了本诗集。在购物篮里,在结帐的时候,我把它压在其他书的下面。走出书店,我想我那样做,是因为我怕被别人笑话,一个读诗的人!诗人与不开窍是个同义词了,现在,没有人不害怕被别人认为不开窍,人人都想在别人面前装得无所不能无所不懂但就是不能懂诗。我曾经是一个诗人。我都那么做。当然,我没有谴责我自己,也没有为自己感到不安。等到我回到这个你也住进来的空间,打开那本诗集,读到里面的几首诗,顺着诗行展开我的想像,我才感觉到羞愧。因为它们是那么美。你不用知道它们的作者,你只需读那些诗行。它们是你的。你的。它们原来就居住在你内心,可是你却一直没有注意,或者你已经很久不去注意了。你说,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美太多了吗?”
桂阳雨勇敢地迎着索依依的目光。“对此我不是很懂,嫂嫂。”
她喝了一口豆浆。他也喝了一口。他以为自己早就饱了呢。她的那一口是小口,而他的这一口可不小。豆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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