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他们学习西洋医术,也要缝针线的,漪儿待怎么样?难道也让人去帮忙不成?”
“缝皮肉和缝这些怎么能混为一谈呢?”静漪在外面听到,忍不住发笑。她进来,一看到母亲绣的婴戏图,就要伸手。
宛帔眼疾手快,忙护住,说:“洗手去。洗干净再来摸。”
静漪依言去洗了手,翠喜要给她拿润手香膏,宛帔又不让,说:“不准弄那些,再沾在绸子上。”
“娘,您也太……”静漪搓着手,道。
“太什么?”宛帔将帐子在床上铺开,说:“别让那杂气味熏了我的东西。”
“什么您的东西?这不是我的吗?”静漪故意的蹭过来,探身看着这绣在大红色绸子上的婴戏图。母亲的绣工本来就好,这次又是十分的用心;且母亲比旁人又有样好处,那就是母亲能写能画,她的图样子都是自己画出来的,就更新颖别致些——就比如这婴戏图,真格儿的能画出一百个不同模样的胖娃娃来,配合神态各异的胖娃娃,还有相得益彰的装饰,或者拿书本、或者擎风筝、或者抱鲤鱼……让人看了倒像是在看连环画似的有意思——静漪看着看着,忍不住称赞,“娘,您这是怎么想来的!给我的,是给我的?”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宛帔故意的板着脸,“大姑娘家的,不害臊。”
“不是给我的,难不成娘您还另有个女儿?还是……娘您图个好意头,想着再给我生个弟弟啊?”静漪攀着宛帔的颈子,笑着说。
宛帔反应过来,一根手指伸过来戳着静漪的额角,说:“愈发的没个形状了。我就说,真不该听你父亲的,让你去念那洋学堂去念那西洋医学,你哪里还像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小姐?简直连寻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如了。”
静漪护着额头,看母亲面上粉光潋滟,只觉得简直是艳光照人,不由得就呆住了似的。
她想着母亲今年才多大岁数呢,虽说她刚刚那是一句玩笑话,但母亲要真的生个弟弟给她,也未必不能够……只可惜这么多年,她再不懂得,也知道母亲闺房落寞冷寂,这苦楚想必不足为外人道。
宛帔只顾了专心查看她的作品,不想静漪半晌没说话,正觉得奇怪,一转头看到静漪的模样,愣了一下,问:“这又是怎么了?刚还好好儿的呢?”
静漪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她这样子时常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还是最近的事。
宛帔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破。杜氏虽说跟老爷提了静漪的事,却被老爷当面回绝,还怪她们纵容静漪。杜氏私下和她说起,恐怕等过些日子陶家上门来拜访,两家婚事也就该正式的定一定了。她倒并非不愿意将静漪嫁给陶家的儿子,可静漪……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八)
“都怪娘您绣的太好看了,要不给我的话,我真的要哭鼻子了。”静漪索性跟母亲撒娇。她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药味,顿时眼泪要往上涌……太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忤逆令母亲为难和伤心。只是不愿意就跟母亲服软。
宛帔笑道:“你这丫头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娘就你一个闺女,这个不是给你的,难道是给旁人的?旁人谁用娘花这样的心思呢?就算是娘不怕辛苦,几年时间绣上这么一幅,谁又会跟你似的,真放在心上呢?”
“四姐。”静漪说丫。
听静漪提起她的四姐,宛帔叹了口气,说:“四丫头从小是个好的,只可惜……你来看看,这里是绣上朵牡丹花好呢,还是绣上荷花好?”
静漪看了看,说:“牡丹花,那犄角上有荷花了。”她心知母亲是不愿意跟她谈起四姐来。她也不愿意,只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过世的四姐。也许是因为四姐和母亲一样,女红上出类拔萃。
“是哦,有荷花了……这会儿我眼也花了,不能再动针。”
“歇着,千万别累着。”静漪给母亲揉着肩。
“得快些了。我原是绣几天,搁一阵子,这一拖也拖了三两年……难怪人家现在都不愿意亲手做这些。外面绣房里买来的,要什么花俏样子没有呢?省时又省力。”宛帔说。
“那些哪儿能跟您绣的比?”静漪倒发了会儿呆,说:“娘,您画的可真好。媲”
大红的底子上,描的细细的黑色痕迹都在,小娃娃栩栩如生的。
母亲的书画底子就是好。
从前她还没获准进书房读书,是母亲给她启蒙。日常就是写字、画画,母亲管她的功课是极严的。杜氏母亲那时候就常笑,说她母亲是在照着儿子管教。她也确实不辜负母亲培养,等进了书房读书,她是跟哥哥们一起的,书念的不够,书写画画,是不输给哥哥们的。那时候家里也给他们兄妹专门请了一位师父教画。师父从前是帝师,极严格又极用心的教他们。她总觉得师父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亲切,师父待她也好,教她也用心,不像对待之忱和之慎,骂起来毫不留情。
她记得有一日师父拿出一本画册来,让他们观摩。
师父说写字画画,初时无非是模仿,烂熟于心才好下笔有神,非十年功夫不能见成效。之后,才摸索着,或能自成一家。
她看了一会儿画册,就说,我娘有一册一样的。
师父半晌没言语,过后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画册、真的一样?
她就不吭声了。
师父见她不肯说,也就不问了。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师父待她好,但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让她觉得师父跟她那么亲近。
她回来在母亲书房里翻出那本画册来,指着画册和母亲说,在师父家里怎样怎样——她至今记得母亲那忽然间变的死灰一样的脸,吓的她呆若木鸡,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之后不久,师父就辞馆了。
师父辞馆之后,父亲也没有再请过专门的画师教他们画画。据说父亲的话,讲他们几个都不是在书画上有天分的孩子,还是专心读书为好,画画这一门,无非是学些鉴赏的知识罢了。于是,她的画,从那时起又都是母亲教她了。
她隐约觉得这其中大概是有些缘故的。后来听九哥说过,教画画的师父并不以授业维持生计,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大官的。清帝逊位时,老爷子虽是正当年,却不再出仕,连个挂名的政府顾问也不肯做。老爷子家底又厚,后人几世不做事也是花不完的,况且又没有子女,在天津和北平都有住所,甘心做了寓公——原是轻易不同人来往的,不晓得父亲动用了什么门路说动他的。想来父亲总是有办法的。但他又不肯上门来教,还是父亲隔几日便让人送他们过去请他指教——她现在想想,就记得师父是个极严肃的老人,面目清癯而瘦削,须发皆白。师父是到老都是漂亮的那种老头儿……辞馆前最后一次去老爷子府上,老爷子没有讲几句功课,让她和老三老九一起坐在那里吃果子。她记得那天屏风后好像是有人在,隐隐约约的看到梳两把头的影子,那至少有两人呢。她倒不觉得怕,反而故意的凑近屏风,于是几乎能听到隔着屏风,那两人紧张的大气不敢出。她就偷偷的笑,也不揭穿她们——她也喜欢躲在父亲书房的屏风后面,听他处理公事,骂人啊什么的,觉得很有趣,能听到一些平日里绝听不到的好玩的事呢……老爷子家里兴许这样顽劣的女童也未可知。
母亲倒是问过她。但是因为问起过画册,母亲就对着画册偷偷的哭过,她不愿意多跟母亲说那些,于是屏风和屏风背后的故事,她都没有提。后来,也就慢慢的淡了。
“您还记得那时候教画的师父吗?”静漪轻声的问,“我后来想起来,师父竟也姓冯。姓冯,名孝章,字柏志,号慈斋,前清探花。据说当年皇太后都极赞赏他的书画,不然也不会有帝师之誉……”
宛帔正拿着剪刀在修剪围屏上的碎线头,听到这里,剪刀咔嚓一下剪下去,围屏的中间就被剪了一道大口子。
“娘!”静漪急忙将剪刀收了,伸手铺着围屏,那一道口子将原本完美华丽的一幅图破坏,她顿时心都凉了似的,“都怪我……这怎么办?”
宛帔的眼神发直的看着那道口子,静漪是紧张懊悔,她是忽然觉得不吉利。
“娘?”静漪被宛帔的表情弄的更加不安,“娘?娘您别吓我……”
宛帔摇头。
她说:“不要紧,有办法补救。”
“这怎么办呢?”静漪一头汗。她从不精于女红,一时不知道母亲说有办法补救,究竟是什么办法。
“批线,界线,织补……你看,这里呢,恰好可以加一片叶子……没关系的。并不突兀,是不是?”宛帔轻声的说,“可以补救的,不怕……这些都不怕……”她坐下来在床边,说着,便住了声。
但心里那个阴影,仍然重了起来。
“那就好。吓死我了。”静漪拍抚着胸口,看着宛帔,又问:“真的不怕?是一定能修补好的是么?”她虽然是第一次看到这幅绣帐,可是不知为何就是很喜欢。以前她总是觉得这些东西俗气,又大约是因为这些总归是和嫁妆、出嫁联系在一起的,她不想跟这些联系起来。
“能。”宛帔肯定的说。握着绸子在手中,语气的加重似乎能让她把心头的阴影赶走似的。
静漪笑了。
她在床边蹲下来,说:“娘,您可真是了不起……这都行呢,我以为……”
“这算什么了不起?就算是毁了重新来又怎么样?终究是能重来的。”宛帔站起来,想将帐子叠好。帐子很大,她力气不够,费了好大的劲才展开。
静漪这才看到绣帐的全貌,不禁更加吃惊。
母女俩半晌都不说话,只看着这绣帐。
宛帔忽然说:“记住,漪儿,永远别犯那没法儿补救的错误。”
她的语气有些过于凄厉,静漪听了,心头若被敲打的鼓似的。
她知道母亲是在暗示她。
“小姐!”翠喜叫道。
静漪哎了一声,就见翠喜站在门口,“怎么?”
“小姐,是您的电话。”翠喜说。
“电话?”静漪奇怪,竟没听到电话响。
“是门上转进来的。说是您的一个女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