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被那幅景象给迷住了似的,只管看。
不知道帔姨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惊叫“漪儿,小心”!
其实她不叫还好,那一叫,静漪脚下一滑,翻身从假山上滚了下来,直接便落入了水里去。
他立即脱了鞋子,纵身入水,朝着静漪扑腾的地方游过去。岸上帔姨等人焦急的叫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只看着眼前那一点白色的小衫子,在碧水窝子里浮着,小小的手臂张着,一沉一浮……他终于将静漪抓在了手里。
家仆纷纷跳下来帮忙,他费力的把静漪托上了岸。
看着帔姨抱着静漪在怀里,显然是吓坏了,静漪却只是咳着……事后帔姨有好久都不准静漪乱跑,还让看妈寸步不离的跟着静漪。那只花脸的小猫,一养就是十来年,直到老死……
“三哥。”静漪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也就是月白色的短衫,黑色的裙子,白色的丝袜,黑色的系带漆皮鞋,手臂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开司米薄毛衣,拎了一个小巧的手袋。
这么清爽的打扮起来,就是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学生。
只是有些瘦弱,显得难禁风雨。
之忱说了声:“走。”
车子已经按照之忱的吩咐停在二门外。
“去今雨轩。”之忱上了车,说。
车子晃晃悠悠的开出了程府。
出大门的时候,门口当值的家丁特地过来问候他们。见到静漪在车上,特别又给十小姐请安、问十小姐这是去哪里?
司机代答了。
等车子开出大门,之忱倒笑了,看看静漪,道:“日后要往外跑,就更难了。”
静漪咳嗽起来。
咳的两颊通红。手帕按住嘴巴,喘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三哥,我这个人,微不足道。我知道,不管是程家,还是陶家,看我,都不是一个‘人’……三哥看的该比我清楚。”她说着,将毛衣穿上。
之忱沉默着,说:“我清楚。”
“谢谢你,三哥。”静漪笑了笑。她并不能从三哥那里得到更多的话了,况且三哥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能指望任何人能挑战父亲的权威而且还能完胜。但是三哥毕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说:“三哥,你要娶个喜欢的女子。像从前的三嫂,多么好。”
她望着车窗外,不去看三哥——下雨天,石板路上湿湿滑滑的。车子开的不快。擎着油纸伞的行人、拉着黄包车的车夫……冒着雨在路上行走的衣衫褴褛的人,路边店铺里叫卖的伙计,偶尔有一辆汽车经过。
司机把车停在今雨轩门前。还没下车,之忱就看到今雨轩门前戒备森严。他禁不住就皱了下眉。
静漪并没有发觉什么异常,但她看到今雨轩门口东西两侧各有荷枪的卫兵,“咦”了一声,低声道:“段二哥现在出门都这样的吗?”
她也略皱了皱眉。心想段贵祥当日也不过如此,怎的段奉孝摆这样的排场?
“这倒没有。”之忱说。前几次相聚,段奉孝也只是身边警卫多一些。
他让静漪一起下车。
门口的卫兵见到之忱兄妹,“咔嚓”“咔嚓”两声,站直了,没有敬军礼。
第五章 缘深缘浅的渊 (十三)
程之忱虽没有穿军装,也挺直了身子。
茶楼掌柜忙过来,称呼一声“三少爷”“十小姐”。
“今儿客人不多?”之忱问道。
这空荡荡的茶楼大厅里,除了程之忱和静漪,就是掌柜和伙计。掌柜的还好,伙计们都有些严阵以待的味道。
“段参谋长吩咐,小店特地闭门谢客半日,专门接待贵客。”掌柜的忙回答。
静漪看了眼三哥,心里觉得蹊跷,但没贸然出声媲。
程之忱也只是点点头。
“三少爷,您请上楼。”掌柜亲自带路。
“段参谋长呢?”之忱问。
掌柜的笑一下,说:“您请……段参谋长的副官刘少尉在。”显然是不便多说。
程之忱也不为难他,不再问。只是嘱咐静漪慢些走。
“三少爷。”段奉孝的副官刘长卿下楼来,见到程之忱,立刻笑着打招呼。
程之忱点点头。
待上了楼,刘长卿走到一间雅室门口,转身替他开了门,道:“等您多时了。”
“辛苦你们了。”程之忱淡淡的。
“应该的。”刘长卿立正站好,微一颔首。
之忱一点头,回头看静漪。
这个时候,刘长卿也看向站在程之忱身后的静漪。
静漪立即觉察,便跟之忱说:“三哥,我还是别处坐坐,等着你。”
之忱点头,看了刘长卿一眼。
刘长卿忙道:“我来安排。”他待程之忱迈步进了房,他关上房门,回身对静漪道:“十小姐请这边来。陈掌柜,给十小姐上好茶。”
“不必特别预备什么,照我平时用的上就行。刘副官您请便。”静漪自管寻了间雅室,走进去。
刘长卿见她如此,悄悄的退下来,对陈掌柜说:“好好伺候。”
“刘副官,那茶……”陈掌柜低声。
“哪儿是正经来喝茶的呢,别啰嗦,让人仔细些。出一点儿毛病,我和你,都吃不了兜着!”刘长卿挥了下手,回头看了看程之忱进去的那间雅间,房门紧闭……
这雅间内外三间,正中的这一处,珠链垂垂,圆桌上茶具齐全。
之忱走近了些,坐下来,拿起茶壶,往茶杯中浅浅的倒了一点,轻嗅,倒掉茶汤,搁住,又注了两杯。
听得到珠帘响,他纹丝不动。
“程之忱!”是咬牙切齿的娇嗔,也是恼恨不已的气愤。
之忱将手里的茶吃了两口,轻声说:“二小姐请坐。官邸里多的是栖霞山泉水泡的龙井茶,也来尝一尝玉泉山的水闷的茉莉花。”
珠链被甩开,一个身材高挑的洋装女子出现在程之忱面前,戴着薄薄的丝手套的手,挥着拍在桌上。
之忱面前的茶碗几乎跳将起来。
“二小姐?!”索雁临瞪着纹丝不动、稳如泰山的程之忱,说:“好,好啊,程之忱……二小姐?!”
她坐下来,直瞅着之忱。
“程之忱,你真狠。”索雁临红润饱满的唇间,一字一露。
“二小姐……”程之忱抬眼,看到索雁临那对美丽的眼睛里,雾气氤氲,下面的话,不禁刹住。
“你别叫我二小姐!”索雁临转开头,恨恨的。
程之忱沉默,似是叹了口气,说:“别耍小孩子脾气。”
“我没耍小孩子脾气。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耍小孩子脾气?”索雁临立即反驳。
“那你这是在做什么?”之忱问。他看着雁临,不难知道她来北平,这一下子会惊动多少人。
“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能说个不字给我听听。”索雁临说。
“回南京去。再不回去,长官和夫人该着急了。”之忱说。
索雁临瞪着程之忱。
“夫人已经来了三通急电。二小姐,你要难为段参谋长吗?”他并不意外索雁临出现在这里。意外的是雁临竟然动用段奉孝将他约到这里来。
绕这么大的圈子,就为了见见他。
“我不难为他,恐怕没这么容易见到你人呢。”索雁临咬着牙说,恨不得眼前这个男人咬碎了似的。
“雁临。”程之忱换了称呼。
索雁临听到这两个字从他嘴里念出来,顿时百感交集似的,轻声的问:“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马上回南京去。”之忱说。
“然后呢?”索雁临追问。
“雁临,你我不止是身份差异这么简单。”
“那,我嫁给陶骧、还是嫁给白文谟,你也不在乎,是不是?”索雁临再问。
程之忱眉头微皱。
“程之忱,全天下都知道我索雁临追你追到了北平,你叫我怎么回去?”
“二小姐你点个头,北平城内所有的飞机都会为你起飞。”程之忱平静的说。
“程之忱,你混蛋!”索雁临脸色大变,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门响。敲门的声音如雨点急落。
索雁临冷笑一声,说:“来的好快。”
之忱稳坐不动,说:“坐下。”
索雁临看着程之忱,也慢慢的坐了下来。随手一整洋装,腕子虚虚的搭在膝上,一瞬间,便是再端庄不过的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进来。”她说。
门“哗”的一声被推开,“二小姐,之忱。”来者是索长官侍从室主任、少将军衔的闾丘绍谦。
程之忱见是顶头上司,站了起来。
“闾丘主任。”不卑不亢的打招呼。
闾丘绍谦显然对眼下的状况十分的清楚,他的目的便是将这位骄纵的二小姐劝回南京交差,而程之忱虽是他的下属,显然在这种复杂的局面下,也不能假以辞色。
他略点头,既端了上司的架子,又不失和蔼。转而对着索雁临,颜色就更加和缓些,说:“总算见到了二小姐。二小姐,夫人请二小姐速回南京。”
“这边的事儿一完,我自然回去。”索雁临轻描淡写的说。竟然装模作样的拿起了茶碗来,抿了一口冷茶。
闾丘绍谦点头称是,“那么,绍谦只好请二小姐一同回去了。”
“你这是要绑架我么?”索雁临将茶杯掼在桌上,面沉似水。
“二小姐非要曲解绍谦的意思,绍谦也无话可说。夫人有命,绍谦还是遵从夫人之命为先。请二小姐海涵。”闾丘绍谦不卑不亢。
索雁临转瞬却又换了一副表情,“谦叔。”
“二小姐。”闾丘绍谦素知长官的掌上明珠骄纵蛮横、软硬不吃、且诡计多端,他须得小心应对。
“你给我把他带回南京,我立马儿就回去。”索雁临指着程之忱。
闾丘绍谦微笑道:“二小姐,程少校在休假。”
“那我等到他销假。”索雁临便说。
“二小姐这是在说笑话了。”
“我没说笑话。”索雁临板着脸,一本正经的说。
“那,绍谦就奉陪。二小姐还没逛过北平城,不如趁这次来,逛一逛。”闾丘绍谦道。
索雁临笑出来,道:“谦叔,难怪,难怪。难怪我母亲那么信任你、父亲简直一日也离不开你。好。”
她举起手来。做出“投降”的手势,蕾丝边的丝质手套,闪着光。她站起来,走到程之忱身边,站定了,好一会儿,才抬眼看之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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