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闪过。
小妮子的心被揪起,不由自主地往前迈步而出。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爆竹声声里。秦春穿过烟火笼起的白雾里,循着人影而去,似越过群山的痴人。
人影缓缓踱过狭小的弄堂,停住脚步,立在黑暗里。
秦春跌跌撞撞地立在巷子口,伸出手,喉咙里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是你吗?
心怦怦地跳着。
黑暗里的男子牵着马定定地看着秦春,目光里的温柔融化了这一夜的风雪和冰冷。他穿着单衣站在风里,长发落在肩上,恍然是多年前那个除夕夜里踏雪而来的男子匆匆推开院门,看着桃树下女子的场景。
月如弦,相隔咫尺,却是天涯。
爆竹声响了一阵又是一阵,像是碎在北风里的心事。
马儿嗤嗤地喷着热气。秦春站在原地看着他,眼里渐渐地涌出泪来。太多的话说不出口,太多的事解不开结。指尖冰凉地在手掌里留下道道指痕,嘴唇咬得青紫。
风过一阵,停留处,是谁渗入呼吸里的相思结满了这一夜的冰雪。
两两相望,还是两两相忘?
秦春止步不前,再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但彼岸的人是否愿意与我一起上穷碧落下尽黄泉,将血肉融在一道?风吹过,无人做答。
这一夜,秦春冻结在理智与疯狂之间,身体里喷张的力量被风雪冷冷地吹散。雪又渐渐地落下,落上她黯淡的发间,落上她低垂的眉梢,落上她湿润的脸颊。
风雕雪刻,相思成塚。
那人在黑暗悠悠的叹气,眼里绽出的眼神是什么,秦春不懂。她只是在等,等他的一句话,一个字,一个能飞奔到他怀里的理由,做回两年前的那个秦春。
两年前,在桃花树下,桃花谢了,院里飘满了桂花醉人的甜腻。在他的怀抱里,抬头看着他略显消瘦的脸颊,听他在耳边轻道了一句:“嫁给我,你可愿意?”
闭上眼,是一眼的绯红,似三月间桃花夭夭地开了满枝的芳华。
耳鬓厮磨,愿负相思。
雪夜里风吹在脸上,惊醒了一霎的痴梦。
“掌柜的。”老夫人笼着手站在秦春的身边,叫道。
黑暗里的人牵着马转身,那一声春儿被湮灭在响彻云霄的爆竹声中。马蹄落在雪上,落在女子的心间。秦春眼里隐忍着的泪落了下来。
手上被人的温热包围:“掌柜的,你没事吧。”
秦春久久不愿回头,看着巷子里渐渐远去的人影,鲠在喉间的话,落成了这一刻失声痛哭。
人影停下,转身,终是缓缓转身离去。
“没什么。”秦春举着袖子一遍遍地擦去脸上的泪,“回去吧,老夫人。”
“那是……”老夫人指着黑暗里消失的人影,问道。
“没什么。”秦春低下头,淡淡地笑,淡淡地苦涩蔓延在嘴里。
雪寂寥地下了一夜,清晨时,一片纯白世界,似白绫三尺。
过完年酒客们又渐渐地聚拢在一道,谈天说地,喝酒聊天。
难得的几次吕石君过来喝酒,都是一个人,再也不见柳如生。秦春笑着会问起:“如生呢?”
吕石君每每只是摇头:“我也很久不曾见过他了。”
秦春想起时就会担心,莫不是真的因着之前的事情跟葛从嘉好上了吧。但又不好问出口,终是作罢。
吕石君来喝酒从不提起吕沛竹的婚事。
城里的人都在打听着他的婚期,有人说:“到了日子,怕是棺材店里的生意要好得翻了天了吧。”
木讷的人总要多事地添上一句:“此话怎讲?”
“这满城的女子见过没见过他的,都恋着这个人呢,你说这是为什么?”说完便打趣地笑了。起初的时候,秦春听了多半是沉着脸,喝着酒叹叹气。久了也就习惯了,笑笑地也越加的云淡风轻。
闲人见着吕府的二公子就问上一两句吕沛竹的事情。吕石君笑着答道:“还早吧。”转过头,看着一如常态的秦春,想问又是作罢。
直到元宵节的晚上,两人闲逛着在街上看灯,秦春故作镇定地看着一盏鸳鸯戏水的花灯问道:“他什么时候成亲,你应该是知道的吧。”
吕石君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了,却见秦春扬着嘴角冲着他笑。
“嗯。”吕石君避过秦春的眼睛,“快了吧,等过了正月就要办了。”
说不说总是要知道的。还不如早些说了,让她能有时间慢慢地缓过劲来。
秦春不答,手上的动作缓缓一滞:“到时候一定很热闹吧。”
“秦春。”
“不说了。我们去那里吧。”秦春兴冲冲地一指前方,就走了过去。
人海茫茫,谁又是谁的柳梦梅?
秦春才走了两步,身后有人扯住了她:“春娘!”
葛从嘉笑得甜蜜,风吹起她垂下的刘海,眉角处有一块突兀的伤疤。看到女子的眼神,伸手摸过:“不碍了,都好了。用刘海挡住便看不见了。”
“如果我当日就把方子给你,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秦春喃喃地自责道。
“春娘,千万别这样想,或许还是因祸得福呢。”
这一句话在秦春的耳朵里显得分外的刺耳。抬眼,看向更远,涌动的人群里,有一抹身影,有些退缩地站在数丈处。
容颜脱世,浮尘仙。
秦春冷冷地笑,完了。
九宫格
从灯会回来的那晚起,秦春就踟蹰着是否要告诉柳如生关于蝴蝶的事情。即便说了他会相信吗?或许那一天不过是一次倒霉的巧合,他们碰到了一起。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像柳如生这样性格的人会顺从着所谓的命格而放弃葛从嘉吗?
问题连着问题窜进秦春的脑子里。
午后闲暇之时,芳姐儿和王宝儿坐在院子玩着解连环。王宝儿笨手笨脚地不免要被小丫头欺负:“笨死了!明明刚才我已经把这个给解出来!被你一弄,又回去了!”
小丫头气嘟嘟地叫道,急的直跺脚。
王宝儿摸摸头,吐吐舌头,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一会给你买糖葫芦赔罪。”相处了这么久的日子,傻小子终于有了一套哄好小丫头的办法,只是要委屈自己的荷包了。
两只小的回过头冲着秦春瘪瘪嘴,秦春呵呵一笑。
家有活宝,长生不老。
“不跟你玩了,我去算九宫格了。”丫头嘟着小嘴跑进屋那了一张小纸出来,咬着笔杆就算了起来。
平常秦春见两个小的空的时候就无事可做,这个年代又没有什么娱乐活动能够丰富人民极度空虚的精神生活。秦春自以为自己在古文化上的造诣还达不到教书育人的地步,也就只能给两个小的讲讲古诗词。思来想去,还是教些算术吧。自己活了这么大,其他的不敢说,算术的功底绝对是在这里众人之上的。当然一切的基础都建立在阿拉伯数字之上,但,估计除了她和吕石君没人能看得懂这些玩意,更何况函数,微积分和抛物线了。思量之下,秦春想着还是跟他们说说杨辉三角,九宫格之类的古人算数的精华。
“店家!”三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前堂里无人照映,来了客人便朗声叫道。
“来了。您稍等。”秦春整了整衣衫出门迎客,手掀起帘子,一怔竟然是吕府的管家。管家身前站了一个老者,髯须飘飘有着相当的气度。老者冲着秦春儒雅地一笑。
秦春有些不好意思地让着两位入了座,也不好与管家搭讪就问道:“两位要些什么?”
“掌柜的,一壶桃花酿。”管家应着声。老者转着头四处地看,又添上了一句:“还有桃花鱼。”
“嗯,好。两位稍等,即刻便好。”秦春点点头,向后退去,就听两人说起话来。
“老爷,她就是我与你提起过的女子了。”管家在一旁说着,一边用眼睛扫过秦春。
“人都道桃花酒铺是宁波府里的一绝,这酒菜还未曾尝过,但这酒娘,老夫看了,的确是个美人。”老者说着摸摸胡须。
秦春在后厨烧菜烧得心神不宁。老爷,吕府的老爷早就过世了,这位老爷又会是谁?思量再三,秦春得出了一个很是惊异的结论:从一品的荣禄大夫,吕沛竹的伯父,吕成乔。
想到此处,秦春切着菜的手一惊,划破了手指。他是来做什么的?何为要来我小小的桃花酒铺?
秦春端着菜出去,脸上再也扯不起标准式的笑容,略显僵硬的笑容挂在脸上,僵直着身体就出去了:“您点的桃花鱼,尝尝吧。”
老者举筷,夹了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嗯,妙。”
秦春刚刚松了一口气。
“酒也是好酒呀。春娘的手艺真是一绝,难怪能将这家铺子开得风生水起。”老者笑着放下筷子,看着女子。女子的心又提了起来:“过奖了,不过是个乡野里的粗菜,就怕不合大人的胃口。”
“果然是个聪明的孩子,既然知道老夫是谁了,也坐下来陪着老夫饮一杯。好歹你与我的沛竹算是旧相识。”吕成乔的话说的客套,却字字句句落在女子的心里,落成了剜心的短匕。
“那小女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秦春挑了个位子坐下,手心里冒着汗。
吕成乔吃着桃花鱼,看看秦春,冲着管家说道:“人生有酒有风月,揽尽千山重水,又能有一个像春娘这般貌美的女子做自己的红颜知己,就真是无憾此生了。”
管家很是感慨地点点头,大多男人都是如此想吧。
红颜知己,仅仅是红颜知己。
“想我年轻时也迷恋过不少女子呀。这一点,沛竹倒是有些像我。也不怕春娘笑话,也都是些容貌出众的女子,但终归是有家室的人。夫妇之道是不能废的,不然我大明江山又要何以维系呢?”吕成乔说着,想着秦春投来征求似的目光。
秦春含笑也不摇头,也不点头,道:“夫妇之道固然不能废,但往往真心都是负于了那些风花雪月里去了。只是可悲的都是这些女子,多半红颜薄命又身世悲惨。若要抛开这些不谈,怕才是真真配的上那些男子的人吧。”
吕成乔听得秦春的一番话,有了兴致,这个女子,很有意思。
“如春娘所说,这些女子多数懂才情会风月,却少了一分为妻的贤德,而这恰恰是大家闺秀所有的。人道是娶妻求淑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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