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盛大绽放,尖锐庄严,乍开即败。
于这一瞬间,本就美貌的少年,有着一种傲慢到近乎优雅的残酷的美。
看起来,是这个少年打扮成女子,把这些山贼引诱到这里,一举歼灭。
莲见低头又看了看四周的尸体,再抬头看看对面的少年,她轻轻地按上了腰间长剑的剑柄,微微退后,伏低了身子。
少年只瞥了她一眼,哼笑一声,也不理她,只走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具还完好的尸体,挥剑,斩下头颅。
三年游历,她也杀过人,但是此等死后戮尸的行径,心底却还是不屑,她低声道:“他们已经死了。”
少年闻言一顿,静静转头看她,破颜一笑,神态忽然就有一种魅惑的意味:“谁说的?战场上不砍下头颅,谁也不知道敌人到底有没有真的死去。”
提着长剑的少年身上披着长长的女衣,拖曳在草丛中的衣角浸满了鲜血,阴绣的白梅纹样浮凸出来,带起一种妖媚的艳丽,仿佛在血海里燃烧一般,少年微笑着说:“难道你没杀过人?”
“杀过。但不曾这样。”想了一想,莲见轻声答道。
“那你最好和我一样,这样才好。”
少年又是一笑,转换话题,问了一个问题:“你第一次杀人的时候多大?”
“十三岁。”纤细的眉依旧微微紧皱,握着剑柄的手却慢慢放松,她看着少年向她走来,便微微退后一步。
对面的少年有趣地笑了起来:“我是七岁。”
一样是陈述式回答。
她重新打量面前的少年。
少年唇角含笑,眉眼中俱是春意,一身女子衣饰,零落华丽,莲见凝视着他,一字一句:“既然幼冲就经历过生死,便至少该尊敬生死。”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只是照做而已。”
莲见一怔。她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说话的时候,少年挥剑斩下最后一具尸体的头颅,有鲜血溅到他的面颊上,一点猩红,顺着他白皙的面颊慢慢滑落,他也不擦,只是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莲见,回答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阴鸷的优雅:“我的意思是,我死后可不介意被对手斩下头颅。当然,先要有人能挥剑斩了我。这个世上,拿了剑就要有被杀的觉悟,不是吗?”说完,少年收剑还鞘,转身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走了几步,少年回头,看着莲见,不满地哼了一声:“站在哪儿干吗?还不过来?”
“过去?”莲见轻轻地拧了一下眉毛。她不懂这少年在说什么。
听到这句反问,少年上下打量了一下莲见,哼笑出声:“莫非你还真打算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嗯?”
这算是……邀请吗?
不接受会比较安全,她这么想着。不就是在野地里过一夜而已,她这么些年来风餐露宿,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她看着对面这个怪异的少年,不知怎的,就轻轻点了点头。
她说:“我叫莲见,多谢收留我一夜。”
她并没有说自己的姓氏,因为没有必要,只不过是一晚借宿而已。
少年哼笑,回了她两个字:“阿羽。”
这便是最开始的相遇。
很多年之后,莲见偶然想起,就笑了起来。
这便是所谓预兆吧!就如同这初见一般,鲜血确实横贯了他们的一生。
别人的鲜血,自己的鲜血,还有……自己所爱的,唯一的那个人的鲜血。
莲见并不是一个喜欢说话的人,接受了阿羽的邀请,就默默走在他身后,揣测他的身份。
阿羽的剑术非常出色,应该和自己不相上下,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剑术,应该是出自有相当名望的世家。而他一身穿着,虽然古怪,却都质量上等,价值不菲,也不是普通富贵人家就能有的。
但是,他应该还没有行过冠礼,他的头发明显还是童发的长度。
深山,杀戮,山贼,美丽而神秘,拥有高超剑术的少年,这简直就像是现在坊间的传奇话本一般。
心里转着审慎的念头,莲见跟在少年身后,观察了片刻,就把目光投向了四周。
奉山的深处,是一片仿佛可以把人类的灵魂都吸取进去的碧绿。
由浅到浓,层层叠叠的绿色堆叠着,仿佛旋涡。
而面前的少年,正领着她向旋涡中心走去。
“看什么呢?”阿羽没有回头,忽然扬声问道,就好似他背后生了眼睛。
阿羽的声音很好听,有一种京城式的优雅懒散,恰到好处地掩盖了本质上的傲慢。莲见本想敷衍过去,但是想了一想,最后还是轻声道:“在看花。”
“真难得,你这样的野丫头也懂得欣赏优雅美丽的事物。”这句嘲讽的话到了莲见面前,毫无效力,小的时候也就罢了,随着岁月增长,她容貌越发秀丽,男装只是图个方便,已经连一点的掩饰作用都没有。只不过一路行来,很多人都觉得女子穿男装是妖服,阿羽这句野丫头已经是好的了,更不堪的,她也没有少听。
但是少年紧接着砸过来的一句话——“不过既然要看美丽的东西,那不如看我”,便让燕家的继承人轻轻拧眉,莲见真是被这句理直气壮的话噎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击回去:“你走在我前面,我想看也看不到你的脸。”
“这倒确实是个问题。”前方的少年回过头来,微微笑着,几乎快要垂到脚踝的头发被他一手挽了起来,如丝束一样握在手里,“那我允许你继续看花好了。”
听了这句,莲见先是怔了一会儿,然后便笑了,眼睫微垂,唇角初勾的刹那秀色,竟似比奉山的风景还胜了几分:“谢谢。”
她前面的少年也笑了起来,慢慢退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终于换了个话题纠缠:“奉山很美吧?”
“嗯,别有一种盛大之美。”
“对吧?很多人都说奉山的红叶冠绝天下,秋季的时候如火如荼,如何盛大,我倒觉得,这样碧绿反而更加庄严。”
“确实。”低声应道,莲见看着奉山一片清碧,只觉得凝视久了,就仿佛绿色化作了一个旋涡,将人的灵魂都呼啸席卷。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莲见正凝视向前方的山谷,微微眯起了一双漆黑的眸子,黑色的头发微微被风拂动着,有熔金一样的光从头顶上方的绿荫里斑斑驳驳地泻下来,穿着毫不起眼粗布衣衫的少女,身上就有了一层温暖又柔和的颜色。
“你不错。”眯起一双眼睛,阿羽低低地说。少女愣了一下,转头看向身旁的阿羽,不太明白地眨了眨眼睛,那神色竟有了一种隐隐约约的娇憨。
阳光是金色的,莲见眨眼的时候,阿羽忽然有了错觉,仿佛有阳光的碎屑从她翕动的长睫上飞溅而出。
有那么一些,落到了那双漆黑却清若琉璃的眼底。
“我是说,至少你还懂得尊敬自然。”
“道法自然,万物皆敬,方是立世之道。”
阿羽哈了一声,嗤笑道:“你啊,跟当个猴子似的野丫头相比,也许出家当个神官什么的更适合你呀。”
说完这句,阿羽忽然毫无预兆地停住了脚步,对她露出了一个傲慢而凶狠却出乎意料漂亮的笑容:“那么,接下来,野丫头,你还要不要继续往前走?”
直到这时,莲见才恍然惊觉,前方有浓烈的鲜血的味道!
怎么回事?
莲见一惊,足尖点地,立刻飞掠而去,叫阿羽的少年却只哼笑了一声,慢悠悠地跟着晃了过去。
转过眼前山坳,莲见眼前是一个修罗地狱。
草叶间的鲜血已经半凝固了,呈现出深黑色,间中一两丝流动着的鲜红,给人一种大地的伤口正在化脓的奇妙感觉。
四周散乱着惨白色的躯体。女人的,少年的,手,脚,以及渗着鲜血望向天空的灰白色的头。全部都死了。
“呀呀,本来以为他们至少能逃掉一两个呢。”跟在她身后过来的少年吹了声口哨,轻佻地说。莲见一凝,转头看着靠在一棵大树上的阿羽。
少女眯起眼睛,看了他片刻:“你知道这些妇女和少年被劫掠了过来。”
肯定句。
“是啊,路过的时候看到了。”耸肩,摊手,阿羽唇角噙着若有若无的傲慢微笑,“结果全死了。本来以为至少能跑掉几个的呢。”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看到莲见向自己走了过来。
莲见脸上没什么表情,阿羽把手拢在袖子里,愉快地猜测她下一步的举动。
她之前会找到自己,也是因为担心独自行走而被山贼跟踪的女子的安危吧。
那么,这样的少女,面对自己丝毫没有怜悯心的言辞,她会抽自己一巴掌,还是干脆拔剑相向?哎呀,真是值得期待。
以一种微妙的扭曲心态等待少女的下一步行动,阿羽愉快地眯起了眼睛,却不料莲见看都没看他,便和他擦肩而过。
然后,少女温润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死者二十一人,现场当时一共有九名山贼。有米有酒和烧烤过的痕迹,这些妇女和少年,大概是山脚下的村子作为让山贼不再骚扰他们而送上的礼物吧?中间大概有五个山贼离开——”
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莲见也没有转身,她只是慢慢矮下身子,伸手,轻轻把面前一个少女死不瞑目的双眼轻轻合上:“阿羽,你想救他们的,对吧?”
毕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再怎么高超的武艺,也无法同时对付九个山贼。
但是又没有办法发现了这件事情而放下不管,只好自己扮作美丽的少女,引开一部分山贼。
这才是阿羽做的事。
少年长久缄默,有荒芜山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莲见也没有说话,她只是闭目为惨死的少女祈祷,便拣起一旁的树枝,为她掘一个能安眠的所在。
“笨蛋。”良久,从她身后传来了少年这样压抑话语:“笨蛋,都是一群笨蛋,我已经引开了五个人,为什么不反抗呢?二十一对四,为什么不反抗呢?一样要被杀,至少要反抗,这样说不定还能活下去啊!”
说完最后一句,他猛地停住,再没有一点声音。
莲见没有给他任何反应。她很清楚,阿羽并不需要她的任何反应。她默默挖好一个坑,把少女掩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