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定让很多人哭泣了吧!
这么想着,莲见觉得心脏的位置慢慢地疼,只能改变姿态,抱住膝盖,感觉到夜风吹在身上,慢慢地凉。
但是,她还会让更多人哭泣吧。
莲见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让所有的人都不哭泣,她做不到,能做到的,大概只有神吧。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房间里,终于爆发了歇斯底里一般女人的哭泣。
那是失去了孩子,母亲的绝望。
不能让自己的母亲哭成这样,所以,即便会让更多的人哭泣,自己,也要努力活下去呢。
莲见漫无目的地,这样想着。
纤映的眼泪,是在怀里娇小柔软的身体逐渐开始冰冷僵硬的时候,才终于落下的。
之前她的思维是混乱的,就寝,剑光,孩子,鲜血,无数的碎片充溢在她脑中,组合成一个又一个没有意义的片段,然后旋转,旋转,旋转得让她恶心。
有什么滚烫液体熨帖着她的肌肤滑落,然后冷去,和她怀里的躯体一并。
于是和神志一起恢复的,就是因为孩子的死去而痛彻心腑的疼。
宫廷的女王,所有贵族爱慕的女性,扑倒在地,紧紧拥抱着怀里冷透的小小尸体,哭得声嘶力竭,那种仿佛发自灵魂的恸哭,让人怀疑,她会从嗓子里呕出鲜血来。
她身边的女官几乎全都慌乱着,她们徒劳地匍匐在纤映身边,试图安慰这个女人。纤映却完全不顾,只抱着自己的孩子哭泣。
那是她的血、她的肉、她的骨,从她而来的,从她而终,那么娇软美丽的生命。
她把他带到世界上来,全心呵护,只盼他一生安康长乐,结果,却在她怀里结束了生命。
孩子的血飞溅上了母亲的长发和脸孔。
这样的哭泣直到凌晨,才慢慢低了下来。
纤映颤抖着,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孩子惨青色的脸孔,雪白的脸上,泪光和烛光相映,现出一种诡秘的美丽。
不再是声嘶力竭的哭喊,当天边透出一线微薄青色的时候,纤映的抽泣声里有了细弱的呢喃。
女官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凑过去细听,陡然发现,还覆盖着鲜血的长发下,纤映雪白的面孔上,泪水还不停滚落,她唇角反而勾起了一线笑容。
她低低呢喃:“幸好死的不是我……”
女官只觉得浑身恶寒。
然后,那个有着少女一般天真面容的女子侧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慢慢地慢慢地,居然兴高采烈了起来。
她最后竟然微笑起来,犹自泪痕未干的面孔上出现的笑容,妖艳得无法直视。
呀呀,孩子,你死得多么好,你为母亲赢得了多么好的局面。
她笑着说道,发自内心。
那一瞬,母亲这种身份,在这个女人的身体内,彻底被吞噬而死。
剩下的,就是被权力这种魔物所凭依,永不得餍足,美丽的妖魔。
京都的黎明在皇子死亡而引发的慌乱中翩然而至,而在京郊奉山的崎岖山道上,大司祭长鹤夜的军队,正以一种完全不像是在行军的悠闲态度,行于沾满露水的花草之中。
神卫们手持长枪,腰挎长刀,沉默无言地拱卫着居中鹤夜所在的马车,行走在青白色的晨光里,仿佛一队鬼魅的幽灵。
然后,有一阵轻风掠过。
就是一刹那的事情,风过瞬间,鹤夜的马车前辕上,多了一名娇小少女。
少女单薄的身躯摇曳在青白色的晨光中,屹立于沉默行进的神卫之中,别样显现出一种怪谈小说中的气氛。
四周静默无声,少女的体形慢慢改变,她骨节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手脚和体形慢慢修长起来,脸孔的形状也在改变。
片刻工夫,站在车辕上的,再不是一个少女,而是一个体态修长的青年,那张少女的面孔被撕扯而下,跟假发被一起丢掉,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笑面面具,以及白色的头发。
队伍依旧寂静无声,迅速而沉默地前进,青年在车辕上站立了片刻,车帘慢慢掀开,一只白皙修长,腕上松松系了一挂水晶念珠的手探了出来,白发青年握住那只手,钻入车厢。
刚刚进入车厢,他就被整个拥抱住,年轻皇子宽大的雪色广袖轻轻包覆了青年的身躯。
被他抱住,青年小动物一样蜷起了身体,他拱了拱,和鹤夜头颈相交,肌肤和肌肤贴合,让他安心地咕哝了一声。
鹤夜温和微笑,修长的指头摩挲着摘下了青年的面具,呈现出其下一张略显苍白,带有异人风味的秀丽青年面孔。
“受伤了?很疼吗?”鹤夜的声音醇厚柔软,他爱怜地凝视着在他怀里蜷起身体的青年,对方小动物一样哼了一声,额头蹭在他的颈子上,小小的咕哝。
拥抱住青年的指头慢慢下滑,鹤夜的指尖缓慢地,一寸一寸抚摸过青年的身体,摸索到某处,停住,毫无滞碍地从车厢角落摸出药匣。拍拍青年的面孔,微笑,拉下肩头松垮的衣物,把青年的头抵了上去。
“疼的话可以给你咬。”说罢,手指潜回层叠的衣物之下,为他包扎。
青年并不觉得怎么疼的样子,只是野生动物一样在他肩颈周围嗅来嗅去,舔着,轻轻地咬,最后嘴唇攀到了他的耳垂,轻轻含在唇齿间,就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陆鹤夜只是爱怜地微微一笑。
当太阳终于缓缓升起,清澈的金黄色光芒遍洒大地的时候,从京都方面出来了消息,侍卫立刻登上马车要向陆鹤夜汇报,却在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鹤夜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车厢里阳光朦胧,白发的青年蜷成一团睡在陆鹤夜怀里,身上盖着雪色的神官外袍,鹤夜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极轻地说:“小声一些,青丘刚刚睡着。”
说完,他微微一笑:“青丘已经告诉我了,我可以为我的弟弟准备法事了。”说到这里,他脸上微微有了一线遗憾。
“真可惜呢,本来以为可以和纤映的法事一起举行呢。”
儿子的死,为纤映赢得了莫大的荣誉。
她的形象陡然高洁,以无比忠义的姿态,在天下间传扬开来。幼小孩子的死去,让他的母亲成为被天下人付与同情和尊敬的眼光,让他的兄长陆鹤夜更向皇位接近了一步。关于这个孩童的死,甚至于莲见都是受益者之一:她护卫纤映,为她守夜,被称为宁家唯一还尊敬皇族的忠直之士,而进城之后没有维系住治安的楚王世子则被给予了恶劣的评价。
就在连燕莲华都以为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的时候,两个月后,却发生了逆转——纤映要求,独自出城。
她出现在莲华面前的时候,一身村姑打扮,腰间别着短剑,这个即便未施半点脂粉,也依然由内而外散发绝色光彩的女子,不卑不亢地对燕莲华说,既然儿子已经失去,那么,这个京城里便不再需要母亲,永顺帝的身边,应该还需要一个妻子。
九月的时候,楚王世子和莲见攻破永顺帝所在的南关,永顺帝仓皇潜逃,被逼到了深山中,而现在,纤映说要去永顺帝的身边,在这样乱世。
燕莲华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那个女子只是沉稳微笑,向他深深低头。
她说,她并不是以帝王妃子的身份提出这个请求,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这样说。
“当我的丈夫被所有人背弃的时候,我想到他身边去,告诉他,他还有我。”
这就是纤映离开前对燕莲华所说的话。
对此,吩咐侍卫暗中保护纤映的燕莲华表示了极大的敬佩。
他对莲见说,无论是出于爱情,或是出于对权力的欲望,一个生长在宫廷的女子,在丧子之后,独自跨越战场,去寻找自己的丈夫,都是了不起的事情。
莲见淡淡回应,只怕夫人如此柔弱,不能支撑到永顺帝身边。
燕莲华笑着用扇子拍了拍膝盖,说:“不不,我赌她会活着。因为对权力的渴望是远比求生的本能还要强大的动力。”
事实证明,燕莲华是对的,当年十一月,纤映带着那柄已经被鲜血蚀透的短剑,出现在了逃亡中的永顺帝面前,那个以为自己已经被所有人抛弃的男人,乍然看到心爱的女人出现在面前,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
温柔地抱住丈夫,抚摸着他的面孔和头发,纤映柔和地安抚他,长久担心害怕的男人,终于枕着她盛夏瀑布一般华美的长发,静静睡去。
纤映温柔地笑开,在她身后,与燕莲华约定好的,披挂甲胄的士兵包围了栖息着永顺帝与纤映的这间小小的屋子。
离开京城前,她和燕莲华如此约定,你让我离开,我给你永顺帝。
永顺帝被捕,翌年三月,永顺帝被流放至西南蛮荒之地,肯跟随他而去的唯一妃子,就是纤映。至此,宁家扶持永顺帝的弟弟继位,年号重仁,新帝始立。
根据世人看法,纤映虽然值得敬重,却无疑是自己选择了远离权力中心,只有极其少数的有识之士,洞悉了她的野心。
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比她的孩子更靠近皇位了。燕莲华如此感叹着:那是一个以远见以及对权力无比的狂热执著,而洞悉了历史走向的女子。
与此同时,在京城停歇了半年之久的宁军继续挥戈而上,目的地——并州城。
在率兵前进之前,莲见按照礼仪向驻兵在并州的沉羽发去了一封书简,要求他投降,但是很明显,她的要求被彻底忽略,沉氏的年轻族长并没有对她有所回应。
也许避免不了一战吧。
心里虽然是这样的念头,但是莲见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一点觉得为难的情绪。
明明在前方等待她的可能是要和情人的一战,她却只觉得血液里迫切地想要和对方见面的感情占了上风——即便一面之后可能会刀剑相向,可她依然觉得欣喜。
如此想着的莲见,在梨花初绽的一个夜晚,抵达了并州。
而比她早一日抵达的,则是远在南关的沉谧,写给自己弟弟的信。
莲见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严阵以待的沉羽的战阵,哪知当队伍小心而缓慢地推进到了可以看到城门口的时候,却只看到了一辆朴素马车。
刹那间,仿佛时光倒转,又回来了两年前的时光,也是这样夜色浓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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