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忽然想,这几日果然战争吃紧,沉羽身上已然没有熏香味了,只有马的、皮革的、金属的,这样属于战争的粗糙味道。
她忽然想伸手,把金发的恋人拥个满怀,她这个想法没有一点预兆,忽然出现,于是莲见也就真的伸手,雪色广袖下的手刚刚轻轻一动,她听到沉羽的声音从头顶落下:“莲见,算我求你,这一次,能不能放过我哥哥?”
她记忆里,沉羽从未向谁请求过。
身陷险境,他说:杀了他们,不然我们就一起死。
被那么多人反对,沉羽对沉谧说:我会强大,保护我,保护她,保护我们。
他只握着她的手,对她说:请一定平安,请不要让自己受伤,请你一切安好,我才能放心。
他为她疾行千里,只为了隔着门板,对她说:请不要责怪自己,请让自己幸福。
现在,他求她,不要伤害自己的兄长。
莲见几乎觉得自己就要不顾一切答应了,然后话在快要冲出嘴边的时候,却变得冰冷而残酷。
她的声音击透空气,犹自带着沉羽的体温。
她说:那你的哥哥有没有放过我的妹妹呢?莲音才十五岁。
说完,她闭上了眼睛。
这句话出口的刹那,她只觉得有某种盛大的绝望,将她包裹。
她能感觉到沉羽浑身绷紧,气息变得狂烈而危险。莲见紧紧捏住指尖滑落下来的念珠,微微仰起了头。
也许沉羽会杀了她?其实也不错。
她思绪纷乱,然后忽然就听到了什么金属被丢到了地上的声音,然后是衣服的摩擦声、走出去的脚步声。
沉羽走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当断则断,绝不拖泥带水。
莲见慢慢睁开眼,她看着脚下,一柄小小的短剑扔在她脚边。
那是他和她初遇的时候,她送给沉羽的,鱼肠。
恩断义绝,就此。
莲见慢慢弯腰,捡起了那柄短剑。
她抽出来,寒光流转之间,一声龙吟。
然后,她笑起来,慢慢地轻轻地握上了剑刃。
破开肌肤的感觉不疼,是凉的。
她这么想着。
“莲弦。”她低声唤道,莲弦果然从帐外进来,看她一手鲜血,也没说什么,只是皱了皱眉。
“我亲自带兵五万,增援蔡留,务必要将沉谧斩于此役,不惜一切代价。”
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代价好付出了呢。
这么想着,她轻轻地把沾染了自己鲜血的短剑,收回鞘中。
蔡留被攻破是在莲见增援的第二日,六月五日的时候。
为此,燕氏付出了将近六万具尸体的高昂代价。
可以毫不夸张地形容,当莲见进城的时候,她脚下的每一块泥土都被鲜血深深浸透。
当时有火在战场上燃烧着,并不太近,也不远,风是灼热而干燥的,地上血红色的泥土微微有些干涸,透出一股腐败的铁锈的味道。
莲见是一个人进的蔡留,牵着马,腰间佩着长剑,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所有的百姓都缩在房子里瑟瑟发抖,偶尔能听到一两声小孩的哭声,随即就立刻被掩住。
跟她差了一箭之地,军队小心入城,立刻散开,四下搜寻。
她入城的时候就下过命令,暂时不要靠近城中的太守邸。
莲见独自一人向太守邸走去,在靠近的时候,听到了笛子的声音。
龙笛之声,并不激昂,而是清雅如月,正是一曲歌颂盛世的雅乐——《太平乐》。
莲见慢慢地,拾阶而上。
当时是深夜,一弯弦月,锐利得似一柄钩子,沉谧站在府邸的高台上,一身黑色朝服,不若往日风流倜傥,反而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庄严肃穆。
九千甲士,死伤殆尽,沉谧孤身一人,立于高台,就像这个即将覆灭的王朝。
一曲终了,莲见对这个以一己之力支撑王朝的男人,微微低头。
“君乃国士,国士无双。”
燕莲见的声音清冷如同流冰,带着灼热气息的炎风猎猎地吹动沉谧的广袖,那个男人背着月光,高傲而优雅地收下了这句并非恭维的评价。
然后沉谧笑起来,一刹那,仿佛四周一切倒转轮回,这里不是生死战场,而是御前深花孤径,静谧风雅。
“我却从未想过要做一个国士啊!”沉谧温柔笑着,以一种眷恋眼光看着手中的龙笛。
他说:“我啊,毕生之愿,就是做个碌碌无为的贵族子弟,吟二流的诗歌,吹浅薄的曲子,为了一封女公子的来信辗转反侧,长吁短叹,爱很多很多人,被很多很多人爱,然后就这么过完一生,谁都不知道我的名字,死的时候有人伤心,然后过了几年,伤心也就罢了,去寻更好的男人,或者立意教训子孙,绝不能像我这般庸碌无能。
“我想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活着,然后无忧无虑,什么都不思考,浅薄无知地死去。
“第一年还有人去我的坟上祭拜我,第二年便少了,第三、四年就没有人记得,然后过了十多年啊,几十年啊,有人要在这里葬别人了,挖啊挖的,就挖出我的骨头来,因为根本不出名嘛,后代都不记得祭祀的没本事的先人,也就被很无所谓地丢到一边去,久了久了,就从骷髅的眼眶里长出草长出树,撑破了,也就这么腐烂,多好?
“但是,你看,这是多么难的愿望。”
莲见只是凝视他,过了片刻,慢慢说:“君的愿望,并不困难,何不从今日开始?”
沉谧额边有风拂乱的长发,他只是含笑看着莲见,眼神柔和,像是在看自己的另外一个妹妹。
然后他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刹那之间,他不是那个吟诵风月,于梨花中慢慢而行的风雅公卿子弟,而是朝廷的兰台令,这个国家的重臣。
他道,君子当正衣冠而死。
这么说的沉谧,唇边轻笑,只有绝代风华。
说罢,他理正衣冠,慢慢坐下。
莲见神色肃然,她向沉谧道歉,道:“在下见识浅陋,请恕我无知。”
月光之下,莲见面对沉谧,缓缓抽剑。
剑是上古名剑,传说中可持之立国,锋刃如一泓融冰,凛然清冽。
莲见道:以兰令国士风骨,此剑与我,当不辱兰令。
沉谧只是含笑闭上双目。
在莲见一剑斩落的一瞬间,他极轻地道了一句——
君子死国。
鲜血飞溅,男人的头颅落在了他端端正正合拢在膝前的手上。
一刹那,天边有极亮的一颗流星呼啸横过天际,分紫微垣而去。
大顺四年六月五日,沉谧殁于蔡留,享年三十四岁,其下凡九千甲士,皆或战死,或自裁,无一投降。
这个乱世中最亮的一颗将星,就此陨落。
西北望,殁天狼。
莲见派人将沉谧的尸体和头颅送归到沉羽处,金发的青年凝视着盛放自己兄长头颅的盒子,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结果,沉羽并不意外,甚至于说,这是意料中事。
当莲见拒绝他的要求的时候,他就已经清楚这样的事情无法避免。
你看,其实他现在唯一的亲人死了,他也不慌张吗?
他这么非常荒谬然而确实冷静地想着,念头一转,却是觉得,沉谧怎么会死呢?
那个那么聪明,那么优雅,总是喜欢扇着扇子曼声吟诵诗句的哥哥,怎么会就这样死掉?
被砍下头颅,这样凄惨地,这样难看地死掉?
你看,掀开这个盖子,他会笑,对吧?他会在他哭得稀里哗啦的时候施施然地从旁边踱出来说:哎哟吾弟,你哭得如此梨花带雨,为兄十分欣慰,哈哈哈哈……
然后,他就愤怒地拔出剑来,追着沉谧砍……
对吧?
沉羽这样想着,颤抖的指头轻轻按上了盖子,然后他忽然发现那盖子那么重,他居然一点点都掀不开。
于是他两只手都放上去,不知怎的,他心里就慌了,只觉得又冷又怕,有什么事情绝对无法挽回,他连嘴唇都开始微微颤抖,想要用力,指尖却战栗得连盖子都触碰不得。
沉羽心慌意乱,他慌乱地站起来,只听啪的一声,盒子掉到地上,盖子摔开,石灰腌过的他兄长的头颅骨碌碌地滚出来,在地上转了几圈。
他死了。
他的哥哥……死了……
沉羽忽然觉得绝望。
他不会对他笑了,不会慈爱地抚摸他的头发,不会对他生气发火……
沉谧,死了。
他慢慢地跪下来,伸手,把哥哥的头颅抱在怀中,最开始只是坐着,坐了很久很久,然后,他终于怔怔地落下了眼泪。
最开始无声地哭,然后止不住地号啕大哭,最后哭得声嘶力竭,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感觉到灼热得像血一样的泪水向外涌去,打湿了兄长已经开始枯败的长发。
莲见,我要杀了你。
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你。
抱着哥哥的头颅,沉羽这样对自己发誓。
一天一夜之后,终于忍不下去的幕僚从沉羽怀里夺走沉谧的头颅,而之前都呆滞一样的沉羽猛然想起什么一样,陡然坐起,飞奔而出,骑马就向睿山而去!
他直奔睿山上沉谧的宅邸,宅邸冷冷清清的,问了人才知道,沉谧阵亡的消息传来的时候,纤宁正在生产,下人哪里敢告诉她?幸好孩子顺产,是个男孩儿,生下来之后,纤宁也不知怎的,就像是冥冥中知道了自己丈夫已经阵亡的消息一样,遣散了所有的仆役。还没等听完,沉羽二话不说,踹开门直奔北屋。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那个仿佛少女一般的女子,一身雪白的盛装,安静地,优雅地,卧在了榻上。
纤宁就此睡去,只不过永不醒来。
小小的孩子在她右边,吃过奶,睡得沉沉的,小小的拳头捏成一团,看起来健康得很。
纤宁的扇子摊开来,放在左边。扇子一面是手绘的盛放栀子,一面是两句古诗,是前朝因为夺嫡,被无辜赐死的皇子绝命诗的最后两句——
黄泉无宾主,今夕谁家向。
她终于等不到沉谧答应她的,满抱盛开的栀子。
沉羽呆立在她身边,然后,他浑身痉挛着跪下来,把那小小的婴儿,自己哥哥唯一的血脉,紧紧抱在怀里,他像野兽一样长声嘶嚎!
沉羽咬着牙,有血的味道从齿缝间渗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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