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衣服,纤映话锋轻盈一转,说起自己膝下之前收养了一个母妃新亡的小公主,现在小女儿恰恰十一岁年纪,十分可爱,自己筹备她的及笄事宜,其中预备各种衣装,就有当年自己入宫时候的衣服,现在送给义女,打算让她出嫁的时候穿,也算讨个彩头。
这么说着的时候,纤映问容与是否婚配。容与只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纤映便轻轻拿袖子掩住了面孔,她那么低那么低地说:“皇家身份,总不至于辱没燕氏的男人。”
说完这一句,她又轻轻说,她很清楚,容与一直公忠体国,于现在这样大逆的世道里,身为燕氏支系之一,,也并不是容与的错。
说到这里,她慢慢抬头,漆黑的,仿佛可以吸取人灵魂一般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若你与我的义女成婚,所生之女,必匹配我子,所生之男,也必匹配我陆氏之女,你的血脉,将在陆氏的帝座上延续。此并不为逾越,而是对你一门忠义之心的报答。”
容与端正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贯的清清淡淡,唇角含笑,但是他广袖下的双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握紧,又慢慢地放松。
他抿紧嘴唇,对面的女子端正姿态,抬高下颌,神色间陡然便有一种极其高慢的气质。
“燕容与。”她直接唤他的名字,“可愿你所生的一族,为天下门阀之首?”
听了这句,容与面上神情不定,似乎在思考什么。纤映也不催他,只挺直了脊背,笔直看他。
最终,容与终【wWw。WRsHu。cOm】究向她低头。
他将额头贴在地面,道:燕容与不才,愿向朝廷献上忠诚。
七月四日,这份宣布讨伐燕氏的圣旨到莲见手上的时候,她正在诵经。
“受持神语作礼而去。”念完这一句,手腕上水晶的念珠轻轻一撞,拨到最后一颗,一身白衣的年轻神官安静起身,看向身后的莲弦。
望着对方与自己神似的容貌,莲见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道:圣旨的内容我已知道了。
莲弦没有说话。莲见也没有让她说话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水晶念珠:“那种东西,我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有成百上千份,不是吗?”
她凝视着前方,眼神穿透了墙壁,投射向不可知的方向:“这一作为不过是借此乱我军心而已。”
“斗胆说一句,不是而已,是确实军心已乱。”莲弦端坐在她面前,低头敬道。
“能乱到如何?”
“恐有族人离心离德。”
“那又怎样?”
这一声里,莲见声音淡然无波,不为所动。
莲弦终于抬起头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于灯光下显得雪白的面孔。
莲见慢慢地重复自己的问题,她唤莲弦的爵位:“静宁侯,人如果会背叛你,那么他早晚都会背叛的,什么局势下不重要,他的背叛会对你造成什么结果才重要。”
“现今是关键时刻,容不得闪失。”
“那功成之际,被族人从背后一刀,就更容易提防吗?”莲见语气平淡,“并不是我天下已得,被族人背叛,就会容易应对一点。你想一想,纷乱争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如果再起祸端会是如何的乱世?”
说完这句,她忽然自失一笑,再度看向莲弦的时候,一双深色的瞳子里映着年轻的妹妹与自己神似的倒影:“而且,若要死人的话,战乱的时候,总是好办一些。想要怎么样的死亡名头,也容易想一些。”
听到这句,莲弦悚然一惊,她看着莲见,过了片刻,才慢慢凝重点头。
她明白了莲见的意思。
若是有人趁这个时候作乱,不如就在战乱中斩杀,这样进退方便,进可杀鸡儆猴,退可推到敌军身上,不说是背叛被杀,就说是战死,遗族不至于蒙羞,且可收买人心。
莲弦再度深深叩头,领命而去。
到此时为止,包括沉羽和莲见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所谓离心之乱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七月五日,燕氏开始进军。在清晨的薄雾中,河川的北岸,树起了燕家素色的旗帜,而与此同时,朝廷的水军搅动水面,发出轰鸣的声音,向上游而去,试图阻拦燕氏的水军。
决战即将开始。
骑着马,一身雪白法衣的燕氏族长,隔着水汽一样的薄雾,凝视着对岸的阵地。
她很清楚对面是谁,她也很清楚,等雾气一落,在她的对面,就会升起沉家玄色的军旗。
她将会和那个人兵刃相向,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
这么想着,她轻轻捻着腕上的念珠,一向从容淡定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微笑。
莲见本就生得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孔,笑起来很好看,又因为并不常笑,所以这一点“很好看”,就变成了十分好看。
她这时候的笑容,几乎是带着些许甜蜜的意味,却微妙地带着一种不祥的悲凉。
她和她的爱人一河之隔,即将生死相搏。
他们已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
不存在原谅,因为谁也没有过错,能补偿彼此的,唯一命耳。
清晨的水雾慢慢散去,雪衣的女子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广大而轻薄的袖子,在清晨微微的风中无声起伏,仿佛再也飞不起来的巨大白鸟的翅膀。
莲见心中一片空旷的冰凉。
等她睁开眼的时候,雾已只剩下菲薄的一层,能隐约看到对面飘荡的代表沉家的玄色旗帜。
她的手按上胸口,层层衣服下面,是一块小小的令牌。
手指能微微感觉到令牌上斑驳的羽毛刻痕,她不期然地便想起了当年送她这块令牌的时候,沉羽对她说的话。
——若有一日,你我之间有所间隔,你可以拿着它,到我身边。
你看,现在已经去不了了呢。
握着胸口的令牌,她极轻地道了两个字:“进攻——”
随着这个年轻女子的一声低唤,永川之上无数艘打着飞燕旗帜的船只开始集结,向永川南岸而去。
水面翻滚,因为雨季而格外丰沛的大江之上,数千艘战船,首尾相接,轰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战船彼此靠近,忙碌的士兵用缆绳把军舰与军舰结合在一起,随即在两船之间架上木板,好方便随后而来的骑兵渡江。
整个永川仿佛沸腾一样,浪花飞卷,在燕氏结船渡江的时候,朝廷的水军也轰然而至,两军随即开战!
燕家生在北地,本就不善水战,虽然数倍于朝廷水军,却还是呈现颓势,整个水军被渐渐压下水道宽阔而吃水浅又满布礁石的下游。
到了傍晚时分,燕家水军都没有完成可以让骑兵渡河的浮桥,反而折损了近百艘快船,眼看颓势已成。
情势胶着不堪,莲见分析了局势,判断沉羽手上其实兵力不足,便命莲弦率领精锐骑兵,抢道下游可以渡河的地方,迅速渡河,去袭击对方军营,为整个大军渡河争取时间。
莲弦衔命而去,莲见则登船指挥。
她从未指挥过水战,有将领直言不讳地说她的登船毫无意义,也请她不要胡乱指挥。
莲见毫不以为忤,她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然后,她轻轻拢了一下被夜晚的风吹乱的披风襟口,转头,一双本就秀丽的眼睛澈如秋水,她道,虽然一身在水战无用,但是燕氏一族从未有过不立于阵前的指挥。
说完这句,她退后一步,向面前的将军微微躬身,致以燕氏一族所能给予的最大尊敬。
中年汉子愣了一下,再看向她的眼神,便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欣赏,最后只能极轻地长叹一声。
立在主舰船头,莲见笔直地毫不犹豫地看向前方。
当时清月朗朗,天下无垠。
主帅登船,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然而水战不比陆战,士气并不是能解决一切的万灵药,渐渐地,船队还是被逼向了永川河道最浅的水域。
燕氏的水军面临着即将搁浅的危险局面。燕氏军队本就是极其骁勇善战,被逼到这种境地,反而人人都迫出了一股狼性,一艘艘战船被击沉,后面的战船毫不畏战,个个冲上。
就在三更左右,从后方传来消息,说是燕容与率领援军到了。
燕容与是燕氏将领之中唯一一个懂得水战的,他麾下部队也是这次水战的主力,他之前负责押运粮草,现今终于回来复命,莲见心底总算安定下来几分,从舱内走出,摇晃着走向船头,想查看一下战况。
就在莲见于船头立定的一刹,她忽然就怔住了。
她看到了沉羽。
那是一瞬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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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战况激烈,四周杀声震天,巨大的战船海兽一样互相撞击,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声音。天色已经到了一夜之中最黑的时候,四处都闪耀着火光和铁器碰撞溅出的冷光,这么混乱,船还在摇曳,她本应该谁都看不见的。
但是,就偏偏看到了他。
她所爱的那个人,站在一片深浓夜色之中,立于船头,玄甲金发,就那么站着,比任何人都耀眼。
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周遭一切都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了硝烟,没有了战火,只剩下她与他。
莲见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起兵前夜,自己做的那个梦。
她不记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只记得梦里有大片灰白色的萩花,然后间中隐约能看到她的恋人身影,但是她无法靠近,只能这么看着他,就和现在一样。
莲见忽然觉得冷又觉得热,她开始浑身都细微地颤抖,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对面旗舰上指挥水战的沉羽,一点视线也不能转移开来。
本以为已经如劫灰一般再无所动的心,在重新看到沉羽的那一刻,先是一动,然后就从心底深处有极凉的火细细烧了起来,那么凉,那么凉,却足以将她血肉焚干。
你看,他们现在这么远,这么远,靠近一点,就是生死相搏。
有什么办法呢?
他们已经分道扬镳,选择了各自的路。
已经没有办法了。
她这么想着,对面船上的沉羽就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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