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横北地将近两百年的燕氏骑兵在城门陷落的刹那,发出了野兽一般恐怖的咆哮,从永川之战开始就郁积在心的无能为力转化而成的愤怒,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
燕氏骑兵如同出闸猛兽一般长驱直入,刹那间,整个崖关火光四溅,烧杀惨叫与火光混合,照亮了半个天空,向掌管战争的神祇献上了他最心爱的祭品。
莲弦身先士卒,带着精锐骑兵,向还做着最后抵抗的城楼冲去。
城楼上确实都是仅存的精锐,又占着地利之便,莲弦连损了几个百夫长,最后是两个将军亲自上阵,又搭上了几十条人命,才终于抢上平台。
当莲弦可以走上平台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燕氏已经几乎完全控制了崖关,而这个关隘也即将彻底被火舌吞灭。
城楼被火烧得滚烫,莲弦在走上去的时候有种自己正在被放在石板上烤的错觉。
但是她不得不上去。
沉羽正在这上面。
城头除了沉羽,没有其他活人。
他的士兵,燕氏的士兵,无论是要保护他还是要杀他,此刻,都躺在他的脚下,成为了被滚烫的石板蒸烤的滚烫的尸体。
沉羽中了两箭,手中一柄长枪点在地上,勉强支撑着他站在当场。
他一身血污,脸上身上全是伤口,一头灿烂金发也被板结的血块粘成一条一条的,完全没有当初那在禁宫之内歌风吟月的风雅样子,却还是俊美无双。
只不过,是凶兽将死的那种惨烈之美罢了。
沉羽眯着眼,看着莲弦走上来,唇角轻勾,咳嗽几声,吐出一口血,他满不在乎地抹抹嘴,低低地呢喃了一句什么,而对面的女子则慢慢地慎重地抽出了腰中太渊。
她说,静宁侯燕莲弦,来送指挥使最后一程。
然后,她便看到了那个男人只是轻蔑地对她一笑。
沉羽的眼前一片血红。
过度的疲劳和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一直飘荡在模糊的边缘。
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也不知道自己受了多少伤,他只知道手中的剑折了就去夺敌人手中的刀,刀断了就从脚边的尸体上拔起枪,左手折了就用右手,右手受伤就把武器绑在手上,眼睛看不清了就听对方惨叫的声音,若还有声,就一枪一枪让他再发不出声音,听不清了,就嗅对方的血腥味,这有什么困难?
莲弦上来的时候,他正刚刚把长枪从身旁一具尸体的腹腔里拔了起来——他在这具尸体上戳了四枪,直到最后一枪感觉到噗的一声刺入了心脏,他才住手。
然后,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脚步声,从楼道上传来了脚步声。
他侧耳听去,只听见对方说了一句话,听不清,只隐约听到了“燕”和“莲”两个字,他立刻抬头,一片血红色的视线里,现出了一道纤细的身影。
当时天已快亮了,烧杀的火光中,东方的天垂隐隐有一线青白透了出来,缓慢而盛大地涌过来,城楼上有缕缕青烟,火光被照映出一种通透的血色,就像是血海中开出了血色的莲花,舒展出了透明的花瓣,有一种残忍的美感。
而那个向他走来的女子,就是这血色莲花中,血色的花蕊。
她还是那个样子,他只能朦朦胧胧看到个大概,却想都想得出她的模样。
素衣乌发,琉璃色的眼,面孔雪白,透出一段菲薄如纸的命格,他只这么想着,就不禁想笑,那么轻,那么低,把她的名字在舌尖滚了一转,轻轻吐了出来。
莲见。
她果然还是来了。
沉羽眯起眼,隐隐约约看到对面的女子擎出腰间长剑,说了一句什么,他听不清,只能一笑,便看到对面女子向他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眼前视线模糊摇动,时而能隐约看到她的脸,时而一片除了血红,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女子的影像也在叠动变幻,有的时候看上去就是莲见,有的时候不是,但是当一声龙吟,长剑出鞘,沉羽就慢慢笑起来。
他听得清清楚楚,那一声轻响,分明是太渊的声音。
果然是她。
他仰起头,在一片滚烫的热气蒸腾中,看到那个女子举起了手中长剑。
剑刃如冰,素衣银甲,他眼前这个女子,便是盛开的,种在他心里的一朵永劫之花。
他本不应碰触,但是他将之摘下,于是,他和她都万劫不复。
那个女子又和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只是仰着脸,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
莲见,莲见……莲见。
然后,他听到了极轻的一声锐响。
胸口有微妙的凉意蔓延开来,炙热的空气中立刻炸开了新鲜的血味,一刹那,沉羽已经开始混沌的脑子,分辨不太出来这代表什么,但是紧接着,胸口的凉意刹那延伸,向四肢百骸飞奔而去。
他慢慢地低头,看到胸口上是一段剑锋,见不到剑尖,因为已经埋入了他的胸口。
她杀了他。
这个念头很平淡地在他脑子里转了转,沉羽很遗憾,并没有坊间传说一样,在将死的此刻,脑子里把过往生平全部转了一轮,他只是觉得整个身体都在慢慢地冷,慢慢无力。
长枪再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向前倒去,本就嵌入身体的剑锋又进去了一截,沉羽不以为意,倒是觉得不错,因为觉得自己离那个女子近了些,看得清楚了些。
晨光与火光中,女子的容颜倒映着三尺秋水,显出一种不染尘寰的美丽。
想再靠近她一点。想看清楚,她的容颜。
于是他就这么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肩膀,他看到女子轻轻皱了皱眉,他也不在乎,就用虚软无力的手腕,拼尽最后一点力量,把她向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冰冷的剑锋就这样刺穿了他的胸口,破开血肉,穿过肋骨与肋骨的缝隙,从脊背上顶出,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只想在这样一刻离她近些,再近些。
即便被洞穿心脏,撕心裂肺。
在察觉到女子手腕一动,要反抗的一刹那,他猛地用尽全力,一把把她拉入怀中,只听金铁相撞,长剑终于尽柄而入。
他拥抱住了她,即便彼此隔着甲胄与甲胄。
他拥住了他的花。
沉羽心满意足,他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捧着她的脸,双眼什么都看不到,却觉得即便看不到,莲见也那样的美。
她是独一无二,劫数的花。
他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咳嗽,鲜血顺着嘴唇滑下去,落在她的手上,他定定捧着她的脸,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也定定地看着她。
他柔声对她说:“莲见,但愿此生,从未相见。”
如果从未相见,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苦?那么此刻他们兵戎相向,也不会掺杂任何情感,只是决意取对方性命?
如果从未相见,沉羽只是沉羽,燕莲见只是燕莲见,他们可以骄傲固守家族与自己的尊严,战死沙场也是快意,不用如现今一般,心落尘埃。
只愿未相见。
他能感觉到那个女子有点怔住了,他心底就有报复的扭曲狂喜蔓生开来。
你看,他从来都知道,什么样的句子,什么样的话,最能伤害她。
你会难过吧,莲见?
说完,他沾血的手便再也没有了力气,从她的面孔上颓然滑落。
终于,他眼中的世界,彻底晦暗了下来,连最后一星血红也再看不见。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膝盖终于撞击到了地面,被大火烧灼的地面应该是滚烫的,但是不知为何,他只觉得凉。
沉羽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死了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他抓住了不知什么东西,已经消失了的触觉无法让他知道他最后的支撑是什么,沉羽勉力睁开眼睛,却是彻底的晦暗一片。
他整个人混沌起来,意识终于彻底模糊。
就在这将死未死的一瞬,斩灭一切因果爱恨,心底最初和最后那一点点念想,如破冰绽开的莲花,徐徐舒展。
想开口对她说些什么,但是嗓子里堵满的血沫,只能发出嚯嚯的声音。
他模模糊糊地想,其实刚才那句话是假的,是气话,他哪里舍得这么跟她说呢?他哪里舍得不和她相见呢?
她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一桩一件,一颦一笑,她说过的话,她的神态,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是现在这么凄惨的样子,还是想和她相见,想看她初遇那时,少年姿态,清正端雅。
哪里舍得和她不相见呢。
他爱她啊……
若有来世,希望她能纯良如稚子,单纯天真一辈子,他愿意披风历雪,为她遮风挡雨,只求她一生锦绣,不染尘埃。
这么想着,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死去。
而莲弦则冷冷地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垂下头,已死的男人。
她一张与莲见酷似的面孔上没有一点感情,她缓缓地拔剑,在令人牙酸的金属与骨头摩擦的声音中,沉羽的尸体倒向一边。莲弦抹了一下脸上的血,反手一剑,血花四溅中,她斩下了沉羽的头颅。
金发飞扬,一个时代,就在这一剑中落幕。
七月十五夜,崖关破,燕容与部出击。七月十六晨,燕莲见顺利渡河,与燕氏大军会合,此一役,燕家精锐尽损,四万精骑渡河后仅余千人,然,灭沉氏、绝朝廷水军、痛击燕容与部,皆为功成,可谓惨胜。
然,天下大局,就此底定。
而莲见,就是在这天下大局底定的那天,收到了沉羽的头颅。
那是一个非常晴朗的白天,所以还未散尽的硝烟味道和血腥味道格外浓烈。
刚刚渡河扎营,莲见还没下马车,莲弦便策马赶到,沉默着向她献上了一方锦盒。
她知道那里面是什么。
她没有下车,只是在马车上,抱着那个大大的锦盒。
既没有打开,也没有放在一边,她只是抱着,就像少年时代,沉羽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她也这么轻轻抱着他的头。
她鼻端能闻到极轻的石灰的味道,和轻微的血气。
莲见想了想,她用单手费力地抱起盒子,从马车上跳下来,到了永川畔一条还算干净僻静的直道,把盒子放了下来,轻轻打开。
里面是她爱人染满血污的头颅。
“连金发都看不见了……”她喃喃地念,她用袖子沾了水,轻轻地一点一点擦着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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