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见不得的唯有宝琪。更糟的是,她现在依然不能确定是否真的有了身孕,宝琪也拖着不给她验身,闹到这样僵的地步,如果是假的,她便骑虎难下。为了自己有身子,她换了汉人的坤鞋,还是被宝琪挑理,她情急之下走了招险棋,所幸伤得恰到好处,一跌惊人,敲山震虎。
可这件事,已经如掉色的衣裳,染了满缸褪红。贝勒寄深望,福晋意难平,其余的人都和稀泥,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她摸摸肚子说,你可给我争点气。不想庚寅日晚上,见了红。那一丝丝流下去,冰凉凉的,好像在一刀一刀片她的肉。扇儿恰恰在,给她盛好了宝琪送的汤,油腻腻的,乌不见底,她毫无兴致,甚至有些呕,但也得生吞下去,跟胤禩实话实说自己没有怀上吧,他倒宽厚,即便有莫大的遗憾也不会挑自己什么,宝琪大概也是得意多于鄙夷的,但这阵子贝勒福晋像是粘在一起的一锅小米粥,越熬越浓了,自己却越发可有可无,再闹回假孕,恐怕日渐黄花。此刻她只想自保,索性连带把宝琪一齐踩下去,损人利己的事她也是做过的,更何况这回关乎生死存亡,不如破釜沉舟。
落胎她倒是真见过,乌突突一个血疙瘩,就是不好找,但也难不倒她,她在这府中也是有几个心腹的,而且做得太真反倒不好,模棱两可若有似无更容易蒙混过关,混得过混不过就在此一举了。
三更天才过,春晓让画筝到清婉居禀告。胤禩很晚回来,才躺下又给叫起来。宝琪酸溜溜道:“还没怎么着就金贵了,半夜三更还要传旨来。”胤禩唯恐是不祥的事,心里一下阴沉下来:“你歇着吧,我去就好,这么晚来报信,她必是有要紧事。”事情果然非同小可,他马上找御医来。御医仔细瞧了瞧,回道:“如果有过孕,也一定是落了。”
胤禩一下凉去半截,疑惑道:“这是个什么说法?”
“不是有喜的脉象,又见了红,到底是月事还是落胎就
14、四 。。。
难说了。主要是日子太少,不好判断,这事也常有,有的女人自己都不知道,还当是月事来迟了,其实是落胎。”
画筝道:“一开始春晓姐姐喊疼,掉下块血疙瘩,小馒头似的,像化不开的淤块儿,看着吓人,她就让我们拿出去埋了。”
御医道:“你们都见了?”画筝点头。“那应该是落胎了……怎么不先留下看看呢。”
胤禩强打精神道,“埋了就算了,反正也这样儿了。春晓可还好?”
画筝道:“她还一直哭,什么也不说,半晌才吐出一句,说对不起主子和福晋。”
胤禩吩咐:“你们都回吧,画筝带大夫去善后,该开的方子开,该进的补药进,告诉春晓,我明儿一早去看她,让她别往心里去,郁结于心对身子不好,先好好养息吧。”
他默然地回寝室,心下凄然,宝琪静静躺在里边,不知有没有睡。胤禩和衣而卧,宝琪忽然开口:“她在怪罪我。”胤禩不语,她又道,“你也怪我,是不是?”
“你今儿给她喝的什么?”他问道。
“你怀疑我打了她的胎?”她声不高,但听得出铮铮的气恼。
“你别疑心,没人怪你。我就是想问问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是无心,可无心之失兴许也是有的。”
“我是给她送汤了,但她又不止吃这一样东西,你怎么不去问厨房的下人?”
“你干嘛非得钻牛角尖呢?你是福晋,纵然想要这孩子的命,也要的起。”
她噌一下坐起来,觉得这男人真是可怕。教他恨到何种地步才会放出这样的狠话,声音听起来却依旧波澜不惊。“你不信我,可以去查。清者自清,我也不想辩白什么。”
“没必要,既然捕风捉影的事,何必此地无银呢,白白让人笑话了去。”他看重的只是孩子,不是春晓这胎落得是否冤枉,这倒教宝琪无法说清了。
宝琪没听出这层意思,只道他一昧指责自己,辩白中带有点赌气的意味,“都没验过身,还不知道是真是假,就赖到我头上!退一万步讲,能生儿子又怎么样,她就是个下人,我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死一般地沉寂,夜是这样的静,房檐上的积水一滴滴打在廊下的碎瓦上,房顶上一丛毛毛草随夜风荡着,影住了月亮。
“是啊,区区一个下人,一个通房丫头,她消受不了这么大的福气,落胎反倒顺了大伙儿的心,可是福晋,你别忘了,”他起身将鹤氅披在身上,冷冷道,“你的男人也是下人生的。”
15
15、五 。。。
出京师向北,远望那些影绰的山形渐渐靠近了,犹如萍水相逢的路人,慢慢成了相依相傍的同道。皇帝向热河离宫行进的队伍迤逦蜿蜒,浩浩汤汤,渐次被山峡挤成狭长的一条。扇儿向轿棚外探出头来,大队伍正在向西转弯,仍是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像条镶在嵌缝中的彩带。扇儿想起打仗,康熙三十五年和准噶尔打,不知是否就是这样雄赳赳地出关,只是那时的队伍像一支利剑,掀起灰突突的尘沙和狼烟,今天却像观音净瓶里的柳枝。
进山深了,队伍不知不觉停住,也不知为何。队列拉得太长,像条快僵死的游虫,一根筋从头脑向尾慢慢抖去,连消息传过来都是滞后且添油加醋的,半晌才知道,好像皇上到了驿站,要下来歇着。
扇儿坐在最后的几辆轿棚马车上,坐的都是侍女,有宫里的,也有王公府中的,几乎都是近身侍从,所以高傲,在一起也要比比谁的主子横。她不认得几个,认得也不见得碰上。只有九福晋的丫头雁庭奔过来狠掐她的脸蛋,“真瓷实。”
雁庭原本叫玉庭,因为瑞玉嫁过来要避讳才改的,据说那一年九爷让很多下人都改了名字,叫玉的女孩儿原本就多。不过九爷自己很少叫福晋的闺名,总是喊她“九奶奶”,亲近而带点痞气。改作雁庭,大概是因为她嗓门高得像秋鸿,办事果断麻利,倒不像九福晋的风格。扇儿觉得主子和丫头的关系就像母女,母亲强势女儿便弱些,母亲弱势女儿就强些,是此消彼长的。她小时候,宝琪总是嫌她肉,总是挨骂,以为就要被赶走,宝琪却并没有换掉她,最终还带她陪嫁。
“趁着歇息,你回车里多加件衣裳去,越进山越冷了。”雁庭捏捏她的袖子,觉得实在是单薄。
“不急。”扇儿觉得雁庭特意跑来跟自己说话,这个时候离开是怠慢了。
“听说你们福晋没跟来,没成想你却来了。”
扇儿有点窘,这话说得好像她不该来。她的确不该来,来了却是秉着一种讳莫如深的目的,所以窘了。她应承着,却没解释,知道对方带着一种窥探的意图,想拉开她的话匣子,主子们的秘密是奴才们最容易捞到的好处,但扇儿不喜欢拿出来分享,总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宝琪便是看中了她的厚道、口风紧,才让她来的。宝琪跟胤禩又闹僵了,她一定不肯来,要给胤禩面子上难堪,而秋狝最少月余,她怕胤禩趁机来个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便安插扇儿当细作。扇儿想这又是何苦,倘若贝勒爷想要哪个女人,她又能怎样呢?总不能让宝琪赐一把尚方宝剑将其斩杀于卧榻之侧吧。她觉得福晋这回着实被伤得不轻,不过头脑反而更清醒,似乎得到宠爱的女人才容易变傻
1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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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春晓小产了哦。”雁庭又做进攻。
“不可乱说的,御医都说不清楚。”
雁庭鼻中哼出不屑的信息,倒不是嘲弄八爷府的欲盖弥彰,只是怨扇儿不说实话。她曾给扇儿抖落九爷府的秘密,扇儿此时投桃报李是应该的。
“坐这样的轿子马车就是累。”兰蕥从扇儿的车里钻出来,高挑水蛇腰,脸也有些过长,好像被拉长了的糖画。她穿着宫人的官制衣裳,所以扇儿知道是宫女。扇儿初挑轿帘见着兰蕥,还以为上错了车,宫女一般都在前头,况且车也比她们的宽敞。兰蕥也仿佛唯恐扇儿会因此小瞧了她,解释道,“前头没空位置我才来,好心让给她们的。”不过她仿佛对这选择懊悔不迭,满腹牢骚都给了这驾车、这趟旅程。
“你是伺候哪个主子的?”兰蕥像是审问,她是毓庆宫的,自视在扇儿她们中间鹤立鸡群。
扇儿还没答她,她又说开去,好像等不及给扇儿留机会了,她是太子嫡福晋的陪嫁女,未几让福晋转给了庶福晋,她心中忿忿不平,也瞧不起她的新主子,“我好歹也是都统府的家生丫头,清清白白的,她呢?就是个茶膳房的出身,良妃娘娘也还比她强些。”扇儿替她发窘,为什么她没容自己讲是八爷府的人呢?
兰蕥发了通牢骚,歪头便睡,马车开始晃悠悠地行进,她的觉仿佛搅匀了的一镬汤水,打着浅浅的酣,越来越沉了。扇儿想着胤禩和宝琪此刻离得越来越远了,她听说夫妻前世是冤家,似乎有几分道理,前生的恩怨情仇还没有了结,今生便继续消磨在一起,不是非得分出谁对谁错,而是把韶光都蹉跎了才作罢。春晓的事情她是最过意不去的,她跟胤禩说,“汤是我熬得,不干福晋的事。”她明知道宝琪是无法撇清的。
胤禩说,你起来吧。她跪着。她们这样的丫头是很少跪的,除非犯了什么大错。她觉得胤禩很可怜她。
“春晓姐姐要出了事,福晋最脱不了干系,她岂会自讨苦吃呢?”她进一步解释,尽管不觉得有多少必要。
胤禩把她扶起来,两只手扶着她的上臂,她觉得很异样,那指与衣袖的缝隙仿佛枯木逢春般开出花朵来。他说,“我跟福晋的事,不光在这个上。”扇儿觉得这话很体恤,因为屋里只有他们俩,他才肯说,他没把她当成宝琪的心腹而与自己对立起来,如同父亲跟女儿谈起母亲,一定是体己话。他不希望她再执着了。
扇儿总觉得他触摸过自己的地方钳着两把钳子。
“离宫那地方不好,穷乡僻壤,井都没多打一眼,不能洗澡的。”兰蕥又开始牢骚,这下是冲着扇儿和雁庭两个。雁庭穿得好,金玉缎银灰长袴衫,外罩透明夏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