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刻,小厮燕倌挑帘进来禀道,“主子,打探到了,圣旨才下,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祭天。”
他深深一震,不由得起身踱向菱花窗,窗玻璃四周已结了很厚的冰霜,他凝视着这朦胧的边缘,兀自切切,“是他,是他……”
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的第一片雪花,恰恰从窗外飘过。
—(第三部完)—
33
33、一 。。。
允禩跪在方砖上的双膝已经麻木了,他想稍微跪坐下去,可是又不敢。
正是一年间天高星远的光景,太庙又不同于自己的府邸,深秋有种不带暧昧的飒爽。暮色像个半圆的笼,严丝合缝地罩下来,整个世界逃无可逃,他被囚在正当间,繁星皆一动不动地,是钉死在砧板上的钉,他见过御膳房的厨子宰黄鳝,首尾拽起来,在菜板上那么一蹭,那钉子便把肚皮剖开了,悄没声息,血一滴都不会流。
太庙在他身前数丈,仿佛陷入夜色的黑洞中,看不真切。幽森的石像生在他左右抄手延伸,狮豺虎豹,云头剑齿,皆是前朝的威武森严,它们护卫着前朝的圣主,目空无人,不会可怜他。忽然不知谁在他身后小声哭诉了一句“圣祖爷……”,本来应是悲怆的君子控诉,却因为警觉和胆怯而节制,欲言又止,结果褪变成心有余悸的小人牢骚,宛如一场没有得偿所愿的性事,徒然暴露了猥琐的心机,有不如没有。那是一些陪他一道罚跪的人。这一声,竟让允禩觉得有些难堪。
他周身浸入一种薄明的蓝色中,这种颜色自从康熙皇帝晏驾之后便宛如野藤蔓一般从莫名的缝隙中顽强地生长出来,渐渐沁透了他的周身,覆盖了他的虹膜,就是那种蓝,纯而不厚,薄而不透,漫天遍野,生死不息。但他并未发觉,直到这天夜里,他知道了,那种为他的世界打上冷蓝色光泽的力量,叫做改朝换代。
他从不对前朝抱有任何期待和留恋,正如他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样。所以当下属委屈地哀叹人心不古,他只觉得可笑和难堪。面前那无尽的黑洞中安顿着他的父亲的灵魂,那是一种面对面的对峙,受罚的官员们悲怆地跪着,能够演绎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历史宿命,是多么悲壮与凄美。但允禩从不觉得圣祖爷会注视着他们,那不过是活人的自欺罢了;纵使有,他也只会还以漠然的一瞥,生前就难以指望,更何况千秋万代之后。此时此刻的他没有丝毫负气和凄楚。他相信宿命只是冷冰冰的一句道理,成者王侯败者贼。就这么简单。
他手中抓着平凡沉重的现实,身前是先帝的神牌,身后是新君的殿寝,这二者都不会是让他风生水起的世界,他栖身于年代的断层之中,瞻前顾后,却不能左右逢源。但是他不会气馁就范,本性的淡漠让他没有意气用事的热情。他不经意地蹙眉,眉心耸起一道剑纹,双目经岁月的淘换亦变成狭长的六棱形,越发深隐在眉骨的阴影中,然而在渐增的肌肤丘壑中,那副清朗和悦的神气却并没有经时间洗褪,偶尔亦会打动别人,只是他浑然不顾。
他依然越挫越勇,即便面对这样的尴尬,他亦没有懊丧。他从不软弱,
33、一 。。。
别人却平白赐予他怜惜,他只管笑着剜下他们的痴心,没有感激亦没有不忍,他虽偏执,却决计不会流于情感,对别人没有,对自己亦没有半分姑息。
他聪明而愚蠢,他屡败亦不败。
忽而一个明晃晃的影子闪进他的视线,这明黄与他的幽蓝太相冲犯,竟唬得他心中一颤,他不禁惊鹿一般身体向后缩了缩。
魏珠手里捧着一个御用蒲团,生怕惊扰了先帝爷似的,竟没有张扬,偏偏低身附耳道,“廉亲王,夜寒露重,皇上钦赐软垫给您暖腿的。”
无论是同情还是挑衅,都令他心中反感,他心中不屑地一哼,身躯已沉沉伏下,避开魏珠那沉重的呵气。他是最压得住阵仗的,越是被欺压非难,反倒越清醒驯顺,他的叛逆与反抗莫大于此。他端然叩首道:“允禩谢主隆恩,工部所制新帐油气熏腾,有扰圣驾,是微臣之过……”他俯面转着眸子,似乎在酝酿言辞,然后全然埋首下去,“微臣戴罪之身,率臣属长跪领罪于此,况且上有圣祖的神位在前,下有万岁的禁苑在侧,这御物……微臣愧不敢僭受。”
魏珠一声没吭,倒像是在仔细记忆他的言辞,顿了半晌,一阵风似的走了。
他缓了口气,郊野的夜雾渐渐升腾起来,他的双腿像是跟青石板石化在一起,倒也不觉得酸疼了,只是补子的四裾下摆都已沁了露水,他手指捻着湿漉漉的纱衣,看到膝前一只将死的蟋蟀正奋图从砖地爬到草坑里去,这个季节,像是自寻尸地收埋,两条大腿时而无力地蹬着,渐渐地很久不见动静,却总让人即将以为它咽气的时候,忽然全力往前攒动一下,给人无望的希望。他探出食指,将它向前推推,它的身子大概只剩下空壳,像片秋叶一样微薄,摩擦砖面发出空空的声响。他蹙了下眉头,两指交叠,将它弹进最近的草坑。
允禩轻声一叹,像是完成了今夜最重要的一件事。【小说下载网﹕。。】
允禟推开房门,见满地果皮秽物,登时来了气,从槅子里叫醒雁庭鹤伶,压低嗓子吆五喝六地数落开了,“给你们点颜色就开染坊了怎么着,我这才出去了一宿,这屋里就腌臜得进不来人了,偷懒还不好说,仔细抽了你们的懒筋去。”
雁庭一边忙着穿衣一边和道:“怪我了,昨儿睡得晚,大家都乏了,就犯了懒,寻思着今儿一早起来就拾掇,没成想您这么早回来呀。”
允禟更气不顺了,扇子骨对着里间,“你们这差事光是给我当的?那里边……”他忽而压低了声儿,“里边那位不是主子了?”
鹤伶原是珍六的小丫头,自打珍六被轰回了娘家,便服侍瑞玉,两年前被允禟通了房,恃宠而骄,说话也甚大胆,“原本也是为给福晋解
33、一 。。。
闷,您这给小世孙过满月,自顾玩得高兴了,倒让福晋一人回来,大喜的日子,娘们几个人也没个乐子,胡抹了几圈骨牌,些许用点好嚼果儿,好歹图个高兴罢了,福晋都还没说咱们什么呢,您在外边折腾够了,倒好一顿劈头盖脸的。”
鹤伶一强起嘴来,一副伶牙俐齿明眸善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小珍六。允禟单是稀罕这样的女人,素日便多有担待了,鹤伶也伶俐,知疼知痒,有制有节,倒也不触允禟的霉头。只这一回,仿佛戳了允禟软肋似的,他沉下脸来说,“九奶奶是好性,九爷我可不是吃素的。她平日多担待你们,越发把你们教唆混账了,岂不知窜天大树由天养,一个奴才容你再跋扈,还能翻得过主子的五指山去。”
鹤伶疑惑又不忿,原本都是借瑞玉的令箭行事,这一招百试不爽,今朝被允禟三言两语拨乱反正,原来允禟跟瑞玉一直是一伙,单她连个外人都不是,是奴才。她早从旧主子身上看破这一层,只时间久了,自己也淡忘了。此刻被点醒,不由沉下脸来匀脸去了。
雁庭穿好衣服,规劝允禟道,“大喜日子,爷莫动气,福晋还睡着呢,还是等她醒了再拾掇吧,这会子天还没亮呢,您老人家也补个觉去?”
允禟怒色稍解,才想起眼下时值深秋,天也渐短了,已是五更将止,暮色却依旧没有消散,不由心生倦怠,端起手脚来走进西里间去了。
瑞玉睡得不知深浅,恍惚间听见外间打牙犯嘴,未几又觉出自己被子窸窣响动,懒洋洋回头瞥一眼,怀着笑意复又闭上眼去了。听得允禟在身后说道,“睡着醒着?”
瑞玉懒洋洋回道:“睡着。”
允禟在她身后翻了个身,“没觉就甭睡了。”
她混沌答道,“这才几更天呢,九爷好大的精气神。想是抱着大孙子了,折腾一宿,还意犹未尽的,一回来吆五喝六的,让人不得安生。”
允禟伸手捏在她的琵琶骨上,“你还说,那一干小蹄子要蹬鼻子上脸,你也只顾任由着她们,等越发惯得骄纵了,看你这个主子还怎么当。”
瑞玉负气道,“我是天生的废物,不还有一夫当关的九爷么。”
允禟沉默片刻,定定说道,“倘若有一日我管不到了呢?”
瑞玉没看到他的脸,只是觉得这句话说得让人不安心,不禁翻身过来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只见允禟在她身侧枕臂仰卧,瞅着罗帐上的铜钩子,说起避重就轻的话,“没事,只是烦。弘政那儿,你当我乐意去!巴巴地望我,哪里是巴望我,巴望我的贺仪去。唉,我这哪是抱孙子,是给人当孙子去了。”
瑞玉不由得笑了,“不怕人笑话,自己个儿亲孙子呢,你还
33、一 。。。
心疼银子呀。”
允禟忿忿道,“我不是心疼银子,就是各应弘政那老丈人,承揽了宫里的香蜡,拉我入伙,我岂不知道他们,香里搀木头,蜡里搅柏油,以假充真,眼下新君初立,正愁鸡蛋里挑不出骨头,我岂能掺和进去。”
“那你驳了他?”
“也没全驳,答应给他点银子就完了。回头他要是敢打着我的名号混账去,看我怎么揭了他的皮。我就是心寒弘政,那是我亲儿子么,伙同他老丈人给我下套,说是留我碰和牌,好酒好唱的,打一开始就算计着这个事儿。”
瑞玉劝道,“你想多了,他就是代他老泰山求你,也总得找些个由头。”
允禟捏着睛明穴叹道,“我还不知道他,十有八九这里边还有他的抽头呢。什么世道!我整日介生死奔命,末了养出一群王八羔子。”
瑞玉失笑,食指弄着他咽喉下的錾花扣,“这话说得真是……没你这老王八,怎么生养这群小王八。你们爷仨就各得所需,一道发财呗。弘政也还算好,起码知道立家立业,昨儿我见着十四弟的大小子弘春,竟还领了一个胭脂胡同的女人来,也不看看什么场合。还有跟他一道来的那个小子,又是哪家的?”
“那是弘时,当朝万岁爷的三阿哥。他向来跟弘春亲近。”
瑞玉反倒睡意渐失,思忖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