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声悠悠,念语不由想起她随顾靖璿一同去往“结草庐”请慕容致远时的情景来。
那日的慕容致远也如今日的这个穷秀才般,着了儒巾与洗白了的蓝袍端坐在堂前,教这些幼童们念书,只是他教的却是《孙子兵法》中的《谋攻》这一章。
直至今日,念语还能忆起当日幼童们所念的内容来:“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
她不由轻吟出声,却是一惊,不愿扰了这书生授课,便悄悄走至一棵柳树旁坐下,抱了那本《王右丞文集》在胸前轻倚了树干,想起那日她在门口顺着那书声接了下去,慕容致远闻言出门时的情景,他笑着对她说:“致远有幸,竟能请动顾姑娘与顾公子亲顾草庐。”
是了,他将她放在顾靖璿之前,他不唤她作小姐,他叫她姑娘。念语脸色露出那神往却又幸福的神采来。
只是这一幕落在楚澈眼里却并不是那么值得露出幸福之色的场景来的。如顾念语此刻的情形的女人他见过太多,这是曾与他父皇春风一度的却又失去爱宠的女人在回忆往昔荣耀时刻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他只是遥遥望着她,心里略划过一丝疼痛,他只觉得自己同情眼前这个女人,也同情后宫里所有的女人,为了父亲,为了另外一些原本不相干的人或者只是一些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来到他的身边,从此以后,一颦一笑皆是为了他,再没有自我。可是仅仅只是同情,他不能爱她们,正如她们来到他身边不过是为了求家祖的安稳与繁荣,他将她们接进宫来也不过是为了平衡那些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势力罢了。
看着一轮红日已有西垂之意,楚澈迈步过桥,来到念语身后,坐在她身边,如此肩并肩地看风景,他心底不由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来,只是略一晃头,似要把这种感觉从心底抹去一般,淡淡说道:“风景再好也不能贪景,误了回宫的时辰。”
念语闻言一惊转头才发现楚澈已坐在自己身边,脸色红晕还未及褪去,脸上便显出一副被人偷窥了心事般的尴尬来,张口正想说些什么,却见楚澈已顾自起身,向来时的路走去了。
念语急忙起身,拍拍衣服,小跑跟上,嘴唇嗫喏了一番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自他们离去后,那书生却从草屋里走了出来,望着那两个一前一后的背影,浮上一丝苦笑,又摇头念了几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方才回了屋去。
走过锡庆门,又入了延庆门,便又回到大周后宫,不过穿过一道宫墙,可却连呼吸都颇有些困难来。
楚澈送她到了出宫前的甬道,月柔与晚秋早已等在一旁,服侍念语换好衣服之后,便又带了晚秋匆匆离去,只留下她与楚澈二人。
复换上宫装后,念语朝楚澈轻轻一福,楚澈又看了她半晌,才迈步往前走去。
快行至霁月殿门口时,楚澈却突然止步转身,带了笑意问她:“语才人倒是颇爱王摩诘啊,这《王右丞文集》霁月殿中亦有一本,难为你今日又买一本回来。”
听闻这句,念语脸色一变,却也只得定定心神答了:“妾只是瞧那老人家摆摊辛苦,奈何书摊上又无其他可买之书,是以只能买一本文集,略表表心意罢了。”
她偷觑一眼楚澈,竟被楚澈冷冷的笑意震慑了心神,当下马上双目低垂,再不敢看他一眼。
“哦?那语才人倒说说看,今日又是为何跑去了那小河边?”
念语双眼一闭,才又缓缓睁开,看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他这一问。
清梦初回秋夜阑(一)
“回皇上,是妾错认了一个身影。”念语低下头,强作镇定地答道,她不愿让楚澈看见她眼神闪烁不定。
楚澈似是颇有兴趣地接着又问了下去:“不知语才人是错认成哪个熟人了?”
念语在脑海中迅速闪出一个人影,是以她抬头笑看楚澈说道:“父亲曾为妾请过一个女西席,只是这位女师傅喜爱到处游历,是以教了妾不过一年便留书离开了。”
她这话倒也不假,顾清丞的确为她请过这么一位女老师,也的确只待了一年便悄然离开了,因着她生性自由,又见多识广,念语与她也颇为投缘,只是这女先生才华绝艳,自然也有些个有才之人皆有的怪癖,因此念语只知道她闺名唤作纪安童。
“既然才人如此思念这位纪师傅,朕便吩咐了下去,叫各府官员替你留意一番。”
念语心中微惊,却犹是笑了回绝:“久闻皇上体恤官员,如今却为着妾的这一件小事徒给各位大人添一桩差事,怕是有损皇上贤名,妾不甚惶恐。”
“惶恐倒也不必,你既入了宫便是朕的女人了,再者也不过叫他们私下里留意一些,你不必太过忧心。”
念语见楚澈主意已定,也不好再加推辞,只好福身谢恩应下了。
念语送过楚澈离开后,入了寝宫,也不言语,只呆呆望着窗外,从何时起自己居然变得如此冲动了,不过一个相似的背影,竟让她忘了还有一个皇帝在身边,便急急追了出去。
月柔端着茶推门而入,见她黛眉微蹙,神情戚戚,也只能在心底叹一口气,将茶放在桌上,道一句:“主子,那话奴婢已经带出去了。”
念语回过神来,回月柔一个浅笑,一个抬手,却正巧碰翻了茶杯,那茶水蔓延开来,打湿了放在桌上的书。
月柔急急拿起那本文集,打开一看,见湿得不多,一边拿了到烛火上去烤,一边叫了莲舟进来收拾。
待莲舟收拾完了下去之后,月柔将那本文集递到念语手上轻声说:“主子,你看……”
那本文集经烛火一烤,此刻略泛黄的纸页上显现出几个微红的字迹来:“已入京,不便见面,将相之争,万事小心,切切。”
不过寥寥十四字,却是字字砸在顾念语心中,慕容致远已先一步顾清丞入京了,街角的那个身影她并没有认错。她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与他不再远隔千山,她与他现在在同一城内。
月柔见她已看完,便要拿起文集凑到烛火上,却被念语一把按住,月柔一惊,开口劝道:“主子……”
“不必烧了,小心放好便是,皇上此刻已对这集子起疑,若是哪天他想起来要看,我们交不出来可是不妙。”不过转瞬,念语眼中已复清明,一想起慕容致远现下已在京中,她便感到一阵安定。
念语吩咐了月柔收好文集,见月柔转身的背影,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一丝念头,心中不由一紧,低头紧盯着桌子,虽然眼下桌布已被换过,可是她依旧能清晰地记得刚才杯子所放的位置,心中一动,却也不加言语,只是慢慢踱了出去,传了晚膳用过不提。
刚用罢晚膳,淑妃身边的侍女苁蓉是送了一盒蜜饯过来,打开一看,却是那日颐华宫内所用的蜜汁杏梅。
“你回去替我转告娘娘,就说有劳娘娘还记得念语所喜之物,念语改日定上门亲自谢礼。”她只是轻轻盖上食盒,淡淡说道,一下子竟也看不出她到底是何所想,“晚秋,替我送送苁蓉姑娘。”
带苁蓉离开后,念语望着那盒杏梅却是陷入了沉思,忆起那日淑妃的神色来,想来她对那碧烟青玉膏之事亦是知情的,事情虽已过去,看那楚澈似乎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她宫中的膏泥俱出了问题,她却不能不在意,如是思虑了半晌才笑道:“月柔,你说我是回淑妃娘娘八宝莲心还是冰糖雪梨呢?”
月柔窥一眼念语神色,见她已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她心中已有计较,于是也不多言,只道:“主子决定便好,奴婢照主子的意思做便是。”
念语看一眼月柔,似是并不满意她的这个回答,但也未多说什么,只点头说道:“既如此,那就用八宝莲心吧。”
另一边的苁蓉一边替淑妃卸妆,一边将方才在霁月殿中之事禀了淑妃,末了,她略微试探地说道:“娘娘,这语才人似乎对那道杏梅并无兴趣的样子。”
淑妃一边细细往脸上抹那珍珠粉,一边笑说:“你可见过这宫里的女人,会对皇上之外的事情感兴趣的么?”
一听淑妃如此说,苁蓉急忙低了头下去,专心于手中的事。
淑妃看她一眼,只是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说起来,本宫倒是好奇这语才人会回个什么礼来。”
翌日一早,念语便带上昨日那个食盒,与月柔一同去了昭纯宫瑶光殿去拜谢淑妃昨日之礼。
入了殿内,见淑妃今日着了锦绣双裙,梳一个高髻,点了桃心花钿,高贵华丽,与平日里所见的那位妩媚纤弱的温婉女子竟是截然不同。
两人微笑见了礼之后,便入了内殿坐下,苁蓉端上两杯桂香荷叶茶,念语轻揭杯盖,那桂香馥郁的香气之中又隐隐带了一丝荷叶的清香,心中已有微感不适,脸上却还是挂了笑道:“娘娘这茶倒也别致。”
淑妃含笑说了:“不过也是闲来无事,图个情趣罢了,让妹妹见笑了。”她自然是瞧见了月柔手中拎的食盒,只是装了未看见,也不多问。
“来了这一会儿,念语还未谢过娘娘昨日所赠的蜜汁杏梅呢。是念语失礼了。”念语喝一口荷叶茶,闲闲起了话头。
淑妃见她主动提起,便顺了她的话头说下去:“不知妹妹觉得昨日的杏梅味道如何呢?”
“娘娘的杏梅自是甘甜可口,只是听闻宫中已禁了杏梅之物,是以如今这杏梅倒也稀罕的很呢。”
淑妃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不过是在永寿宫禁了而已,妹妹自可放心大胆的用这杏梅。”
念语一笑也不再接了这话,叫月柔开了食盒道:“念语今日所带之礼与娘娘这荷叶茶倒颇是相合。”
淑妃一看是八宝莲心,自然心知肚明,抚掌笑说:“这可真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二人相识一笑之后,俱用了点八宝莲心之后,念语才起身告辞。
“娘娘,您怎知今日她必送这八宝莲心来?”待念语走后,苁蓉不由奇道。
淑妃此刻却是恢复了那与世无争的弱女子模样来:“我不过是猜到了她为了查处霁月殿中的内贼来一定会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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