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确实有所异动,”赵峥撩起她的一缕长发,握在掌心。纤细而柔顺的发丝宛如漆黑的流水淌过,他淡淡道:“他们是打算和大月国联合起来,吞了我姜国。”
旗云惊讶。
还不待她开口,赵峥继续道:“我估计……不出三日,他们便会有大的动作。”
赵峥的话没有说错。
三日后,缠绵病榻十余年的老齐王,终于在众目睽睽中溘然长逝。
因为先前几年的内斗,原本子嗣便不多的齐王更是只剩了齐越一个独子。如今人一走,这位置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落到了齐越身上。饶是有些从前的太子党余孽心有不甘,也依然无法撼动他的地位。
齐王驾崩,举国缟素。
半月后,新王登基。在盛隆的登基大典上,身穿龙袍的齐越静静看着跪满了朝堂的文武百官,只说了一句话:
“朕要这天下。”
众人皆知,这位新帝王所指的天下,远远不止于齐国。还有齐国之外的百万疆土。
他要的天下,是真真正正的天下。
后来这番话传到赵峥与旗云耳中,旗云有些不安。反观赵峥,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淡淡笑了笑,道:“旗云,替我弹一曲吧。”
旗云欲言又止,看了他良久,低声道:“好。”
从萧府回来已经有些日子,旗云却渐渐觉得再也无法看清赵峥。像是眼前这人忽然筑起了一道高墙,将她生硬地阻拦在外。
她也试过想要询问,只是赵峥的态度实在令人琢磨不透,往往让她无从开口。
偶尔的时候,她会从赵峥一闪而过的神色中分辨出一线绝望,如同被逼到绝路的狼,闪着不顾一切地光。然而这份凛冽又很快被淡淡地掩饰过去,他总是轻轻地笑,举止淡静从容,一如往昔。
赵峥的不动声色显然不止落入了旗云一人眼中。朝中大臣原本因为齐越的一番言语而有些动荡,却又渐渐在赵峥无声的影响下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所有人都知道,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正有暗流汹涌,朝堂之间云谲波诡、瞬息万变,一切的沉默都不过是为了等待一个契机。
一个爆发与颠覆的契机。
叶勋已经被调离了京。赵峥走前曾亲自召见了他,也不知说了什么,出来的第二日叶勋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西南面。与他同行的,还有那个在扬州认识的少年,谢清。
京城像是一下子空落了许多。街道上行人匆匆,连贩卖的小商贩都略见减少。千篇一律的紧张面孔,暗自绷着一根筋,那副神态,仿佛下一刻城门便会被攻破,惨烈的屠杀随即而来。
这样的时刻,赵峥却坐在旗云的院落中,斜斜倚着门廊,听她弹琴。
旗云出身名门,琴棋书画自小便是样样精通。只是入宫两年,赵峥少有召见,她自己闲的无事时也不过看书消遣,久而久之,这些技艺便有稍有生疏。
赵峥不喜音律,宫中也是常年不闻丝竹声,原本就空旷得近乎空寂的宫殿因此而愈发安静得渗人。幸好旗云耐得住寂寞,也不觉得有何不妥,于是日复一日地便这么过了下来。
然而,半个月前,回到宫中的那晚,赵峥却来到她住的碧泉殿,让她抬出尘封已久的琴,为他弹上一曲。
从那以后,赵峥似乎渐渐养成了睡前听曲的习惯。每天忙完了御书房的事物,便到碧泉殿来。旗云弹琴,他就立在一旁,或是聆听,或是冥思,看上去漫不经心的样子,却隐隐有些疲惫。
旗云心疼他的忙碌,但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帮忙,只能尽力替他抚好每一曲,变着花样的弹,连续半月,都不曾重复。
这样的一份心意,借着琴音潺潺的流出来,却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触抵对方的心田。
旗云胡乱地想着,指尖一个不小心,便弹错了音,再也无法继续。
停下来,索性按住琴弦,站起身看着赵峥。
“和我说说吧,你的打算。”旗云静静道。
赵峥原是闭着眼睛假寐,听到她的话,半晌未睁开眼。也不知是未听到或是不愿作答。
旗云等了一阵,见他不开口,便也不再做声。轻轻吸了口气,重新坐下来,拨弄琴弦。
破碎的琴音中,赵峥淡淡道:“你终有一天会知道的,何必这么心急。”
“不是心急,只是担心……”旗云低声道:“担心你放不下。”
“这个天下原本就不是我要的天下。他想拿走,又何妨?”赵峥轻轻一笑:“前尘隔海,不如忘却……我早就已经放下了。”
说完,拂了拂衣衫,便站起身走了出去。
屋外月华满天,却是雨丝绵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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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日,新登基的齐王连续发布了两条令人咂舌的旨令。
其一,齐王将迎娶大月国长公主为妻,两国联姻;
其二,齐国联合大月国,正式对姜宣战。
这两条旨令一出,天下哗然。姜国更是陷入巨大的动荡与慌乱之中。朝中大臣纷纷进谏,或主战或求和,分立两派,整日吵得不亦乐乎。
赵峥依然不做声,撑着下巴默默看着堂下的人吵得面红耳赤。等到众人渐渐醒悟过来皇帝还不曾发言的时候,这才安静下来,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赵峥。
“说完了?”赵峥抬了抬眼皮,淡淡道。
群臣无言,方才的热闹劲瞬间消失无踪,一个个低着头,再也不敢出声。
“我看你们吵得很开心啊,连礼仪都不顾了,难道我曦朝的大臣便如此不知礼法么?”赵峥冷笑一声,也不去看那一地官员哆哆嗦嗦地模样,偏过头,对左下首的人道:“季丞相,你来说说吧。”
“是。”
季洵从方才起便一直沉默,此时赵峥问到他,便站了出来,俯身道:“回皇上,臣主和。”
赵峥点点头,不置可否:“理由?”
“臣以为,眼下扬州一带水患方平,百姓尚需休养生息,不宜再起兵祸,此其一;朝中方才痛失两位重臣,上下不安,民心不稳,若是开战及容易被敌人从内部攻破,此其二;而第三,则是……皇上您本身也不愿开战。”季洵说到此也是一笑,“臣跟随皇上多年,知晓皇上素来宅心仁厚。战事……自然是能免则免。”
“季丞相倒是了解朕。”赵峥轻轻颔首,却没有表态,只是道:“就这样吧,这件事朕会考虑,退朝。”
下朝后,原本准备打道回府的季洵却被长桂拦了下来。
“季丞相,皇上请您去御书房。”长桂躬了躬身,尖着嗓子道。
季洵随着长桂到了御书房门外,还未出声禀告,门内便传来赵峥的声音,淡静无波:“长桂,你退下吧,让季丞相一个人进来。”
长桂一怔,随即低声:“是。”
推开御书房的门,赵峥坐在案后,面容隐在阴影间,看不真切。季洵走上前,垂下头:“皇上。”
“嗯。”赵峥指了指一旁的木椅:“坐吧。”
季洵依言坐下。等了半晌,见赵峥只是盯着案上的砚台,皱着眉,似乎在思索什么,却没有没有开口的意思。
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声提醒。季洵轻声道:“皇上?”
赵峥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投向左侧的大片书墙:“季丞相,朕问你,你为官多少年了?”
季洵道:“回皇上,不多不少,整整四十年。”
“四十年啊……”赵峥摇头苦笑,也不知究竟在感慨什么。半晌,又道:“你有什么心愿吗?”
季洵讶然,仔细想了想,谨慎道:“臣只愿姜国百姓安乐富足。”
“不是说这个,”赵峥轻轻叩了叩书案,木质的桌面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朕问的是关于你自己的心愿,你……有什么求而不得的事吗?”
季洵脑中忽地闪过许多年前那女子的回眸一笑,那样明艳夺目的光彩,即使隔了遥远的光阴,依然鲜亮而深刻。
他闭了闭眼,沉默了一阵,轻声道:“……没有了,臣已经别无他求。”
屋外的光线稀稀落落地投入房间。季洵坐在光里,被照得无处躲藏。
他的须发已经苍白,眼角泛起了皱纹,嘴唇也微微垂了下去。但即使如此,他看上去依然宛如清风皓月,不沾染半点世俗尘埃——那是从骨子里升腾起的气度,岁月只能将它磨砺得更加温润,而不会随着容颜的改易流逝。
赵峥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老态龙钟却气度高华的丞相,淡淡道:“朕听闻季丞相年轻时是京城出了名的美男子。”
这一句话说得突兀,与前面的全无关联,却又仿佛理所当然。赵峥不理会季洵的惊讶,继续道:“朕还听闻,季丞相当年与先皇的义妹祈兰公主、也就是如今的萧夫人,颇有几分渊源。”
季洵脸色猛地一白,低下头不说话。
赵峥叹了口气,轻声道:“季相,你为我曦朝操劳一生,劳苦功高,朕也就不再瞒你了。”说到此,他顿了顿,话语却忽然坚决起来:“这个皇帝,朕不想当了;这片江山,朕也不要了。”
如此任性悖逆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宛如平常,季洵大惊,甚至连礼法也顾不上,猛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皇上,您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
“有什么不可以?”赵峥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朕累了,很多年前就累了。这些……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齐越会是一个好的君王。他有那个能力,也有一颗仁心。而且,他也的确比我更加适合。”赵峥笑了笑,十指轻轻抚过书案,宛如抚摸着爱人的面颊,他轻声道:“他比我狠心,知道什么该放下什么不该放下。我很佩服。”
说着说着,赵峥便没再用帝王的自称,倒像是一个普通人在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事,波澜不惊得可怕。
季洵只觉得话都说不出来,张了几次嘴,想要劝,却又无从劝起。良久,化为一声叹息。
赵峥说得没错,他的确早就知道了。或者说,是很早前就已经预见到了。
这个皇帝太过沉寂,没有野心、没有欲望,他的眼中甚至看不到一个活着的人应该有的热烈和激情。因此,他选择这样的结局,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倘若姜国改朝换代,你必然是不愿留下的,因此,我为你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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