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退了意欲上前来伺候的丫鬟,季大人坐在里间的圈椅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也不喝,只拿在手中,轻轻转动。
季夫人站在自己的梳妆台前,微微倾身,对着一面比巴掌略大些的玻璃镜卸去头上的金钗与珠花,恰自镜子里看见他默然不语的模样。叶氏与季大人是多年的夫妻,虽说中间隔着妾室与庶子女,感情远不如新婚时那么甜蜜,但到底仍是最了解他的,遂一瞪眼睛,“大过年的,你这副死腔是做给谁看呢?”
季大人听见熟悉的河东狮吼,精神一振,放下茶杯,指一指身旁的另一张圈椅,“夫人也辛苦了一天了,快快请坐。”
季夫人卸去了满头珠翠,这才施施然来在季大人身旁,拿眼睛斜睨他。
叶氏心话你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来对着我,一有什么烦心事儿便到我跟前来做状!若非夫妻本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老娘才懒得理你!嘴上却劝道:“大过年的,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等过了年再说罢。”
季大人伸手取过黄花梨木雕花束腰方茶几上的茶杯,替夫人也斟了杯热茶,双手奉至叶氏跟前,“这些年教夫人跟我在任上,委屈了夫人了。”
叶氏接过茶杯,狐疑地瞟了季大人一眼,淡声问:“老爷可是有什么话要对妾身说?”
季大人读懂夫人面上表情,不由得苦笑,“夫人放心,为夫已有两妾,若再纳妾进门,教有心人看在眼里,便是一个把柄。”
礼法规定大夫止纳两妾,士族止一妾,庶人年五十无子方可纳妾。他如今已有两妾,若不想在仕途上被人抓住把柄,便万不可越过了礼法去。
叶氏哼了一声,“那老爷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如今为夫六年任期将届,寻思着……趁回京述职的机会,走动走动,谋个京官的位子。”季大人慢慢道。
叶氏闻言笑起来,“老爷这是试探妾身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老爷不知听没听说过,妾身却是信的。”
便是一个七品知县,不必刮地三尺,严刑贪酷,只消寻常年景地方上孝敬的银子,就有几万两之多。更不要说松江府这等富庶的鱼米之乡了。
反观京中,各衙门的属员人数众多,无权无勇,虽则清闲,也清贫得很,甚至比不上那些手握小权的胥吏。若回京走动,谋来谋去,谋个闲职,实在是得不偿失,远不如继续留任松江府来得自在呢。
“老爷难道没听过京里说书的,街头巷尾地埋汰哭穷的京曹?”叶氏捏了嗓子,学了那说书人,“淡饭儿才一饱,破被儿将一觉,奈有个枕边人却把家常道。道只道,非唠叨,你清俸无多用度饶,房主的租银促早,家人的工钱怪少,这一只空锅儿等米淘,那一座冷炉儿待炭烧,且莫管小儿索食傍门号,眼看这哑巴牲口无麸草,况明朝几家分子,典当没分毫……”
季大人听得失笑,眼睛却一亮。夫人虽说素日里是个横的,可是在这件事上,却是个明白的。“那夫人以为……”
叶氏一摆手,“若老爷有心留任,便只消打点好了上峰,将自己的意思透给上峰知晓。”她于政务上头一窍不通,可是这官场上的弯弯绕,却是自小就看明白了的。
季大人沉吟,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松江府不比西北贫瘠荒凉,不似闽浙有倭寇犯乱,又出许多贡往禁中的贡品,乃是个富得流油的地方。松江知府一向成为众人争抢的肥差。
叶氏见老爷一副谨小慎微的表情,抿看一口茶水,随后将茶盏往茶几上一放,“妾身倒有个法子,老爷附耳过来。”
季大人半信半疑地附耳过去,听叶氏在自己耳边如此这般地一阵低语,不由得笑了开来。
“夫人真乃为夫的贵人也!”季大人一把抱住了叶氏,走了两步,搂着她齐齐倒在了拔步床上。
到了年初四,街上已开始热闹起来。有小贩挑着担子,进城来货卖自家土墙油纸斜窗的棚子里种的小黄瓜与四季豆。小黄瓜只手掌那么长,上头带着新鲜的黄瓜刺儿,四季豆翠嫩翠嫩的,整齐地码在竹箩筐里,看着都青翠喜人。
亦有那货郎,推个鸡公车,走街串巷叫卖从京中来的时新胭脂水粉银簪绢花儿,价钿不高,贵在样式看着稀罕,自有小娘子与妇人听了叫卖声,推开二楼沿街的窗子,喊住货郎,挑几样脂粉首饰。
方稚桐吃罢早饭,换了外出的棉袍,外罩绒布道袍,临出门前,奉砚上来给他披上件过年时新得的银鼠皮大氅,又将油纸伞交到他手里,“少爷,外头天冷地滑,您外出路上小心。”
方稚桐点点头,带着奉墨出门去了。
奉砚站在廊下注视着主仆二人渐渐走远了的背影,身后奉池挑帘子从偏厅里出来,冷嗤了一声,“姐姐还看什么看?别看了,再看少爷心里也装不下咱们。”
奉池挨了方稚桐一脚,本以为过些日子,少爷气消了,总还会再叫自己到跟前伺候的。哪料少爷从此就冷了她,人前人后也不教她服侍,只由了奉砚那面善心恶的蹄子近身伺候。
奉砚回身,望向一脸怨气的奉池,“少爷的心里,本就不是装我们这些做丫鬟的。”
奉池像是死了心,叫老子娘在过年时求了老夫人恩典,将她许给了老夫人陪嫁铺子的管事家的儿子,只等过了正月十五,便寻了日子出嫁。只是听她这说话的腔调,难免还是不甘心的罢?
“你这副样子装给谁看?”奉池撇了撇嘴,“便是你再贤惠,也是枉然。”
想做出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来,以期留在少爷跟前,将来奶奶进门儿,看在她伺候少爷一场的分上,提她做姨娘?呸!奉池在心里啐了一声,也不看看自己的德行!
两人之间气氛僵持,吓得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躲得远远的。
奉砚默默望着奉池,露出悲哀的表情。
她们是一道到少爷跟前伺候的,奉池泼辣,她稳重,当初老夫人与夫人怕也是经过深思熟虑过,才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奈何到了最后,她们没能成为最好的朋友,却对彼此有了心结。
奉砚有时深恨自己未生成男儿之身。若她是男儿,便不会被爹娘卖给牙婆子;若她是男儿,便可以读书进学,成就一番事业;若她是男儿,便无须琢磨着靠嫁个好人家来脱离困苦……若她是男儿!
奉砚不恨奉池对自己尖酸刻薄,因她知道,她的不甘,与奉池的不甘,都是她们身为女儿的不甘。
方稚桐自是不知道他院子里两个大丫鬟间的微妙紧张气氛,带着奉墨先去寻了霍昭查公子,三人又去寻谢停云。
谢府的下人将三人引到谢老夫人院里,三人向谢老夫人拜年,说明了来意。
“老身知道你们年年都在初四相约一道往未醒居小聚,只是今年……”谢老夫人转动手中的佛珠,“马上便要进京赶考了,麒哥儿的身子骨不好,你们也是晓得的,万一受了风寒,那便不好了。”
三人见此情景,也不好强求,只能告辞出来。
查公子是个忍不住话的脾气,不由得在谢府外跺脚,“谢贤弟这是要与我们生分了么?”
霍昭横了他一眼,“谢老夫人说的也是实情,何况往后还有机会,说什么生分不生分的。”
这时谢府的角门开了,谢停云的书童自门内走了出来,向三人团团作揖,先给三人拜了年,这才道:“我们少爷托我带话给三位公子,说他实在抱歉,不能与三位公子同去,还望三位公子原谅则个。”
他知道其实少爷是极想去的,年前便开始念叨了,可是老夫人下了严令,教少爷必须在家里好好休养,好以最佳状态赴京赶考。
赵姨娘也在一旁软语温存地劝着,少爷最后只好妥协。
霍昭一笑,“替我们回你家少爷,他的心意我们小的,教他好好在家中休养生息,到时候我们京中再会。”
“是是是,小的一定将话带到。”谢停云的书童迭声保证。
三人这才略带遗憾地往西市未醒居去了。
他们初四往未醒居小聚的习惯,还是入了东海翁门下后养成的。四人年纪相当,志趣相投,因年岁还小,正儿经八儿百地往对方家中拜年好似有些太过正式了,遂相约初四,在未醒居喝茶。
这未醒居老板也是奇人,商家过年关门歇业,他却反其道而行之,便是年三十晚上,也开门营业,不过做的是上门到烩的生意。哪家大户人家过年想吃个新鲜别致,便可以先在未醒居预约好了,由未醒居拟了菜单子给主家过目。待定下了菜单,一俟除夕夜里,下午时候便有未醒居的厨子小工将原料运至主家的厨房中。那些个材料早都已经洗切装配好了,只待主家传话开席,冷碟儿便先送上桌去,随后荤素热炒,汤羹点心,饺子松糕,一样不少地端上去。保管主家心满意足。
所以他们才选了未醒居做为小聚的地点。
三人一路谈笑,说起过了正月十五,便要动身往京城赶考,满怀憧憬之余,难免忐忑。
倏忽打斜里出来个穿着水貂皮的胖子,拦住了三人的去路,朝三人一作揖,“查公子,霍公子,方公子,又见面了。”
又说了一串拜年的吉祥话,这才道,“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有幸遇上三位公子,若三位不嫌弃,还请到小店一坐。容在下请三位吃杯清茶。”
三人对望一眼,心道去哪里吃都是一样的,只要好友能聚在一处。
霍昭微微拱手,查公子心领神会,亦揖手道:“万老板,请。”
就这样未醒居的老板在初四这天近午时分,于西市官街上头被对面新开的玉膳坊万老板当街截了糊。
三人随万老板进了玉膳坊,由万老板亲自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茶酒博士一见三人,忙殷勤地上前来,接了三人小厮递过来的裘皮大氅替三人在衣架上挂好了,回身朝三人作揖打千儿,“小的见过三位公子,给三位公子拜年了。”
三人打赏了茶酒博士,这才与万老板分宾主落座。
“在下准备了薄酒小菜,还请三位不要嫌弃。”万老板寒暄罢了,一拍手,便有伙计陆续将酒菜端了上来。
当三人看见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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