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玉解释地有些蹩脚,好在她只是个年十二的小姑娘。
若听闻别的家族年十二的小姑娘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老太爷估计能眼皮子不眨地接受。只颜玉不同。颜玉是在他的庇佑下长大的,在他看来,颜玉便是天底下最天真无邪的孩子,何况他了解颜玉的脾气秉性,他的颜玉是不屑拿谎话来搪塞他的。
老太爷不便久留,在颜玉的小院呆了近小半个时辰,很快被琐事缠住了身子。
临走之前,特地嘱咐了柳氏仔细照看颜玉,还不忘罚了左孆、纤意两个,倒没重罚,到底是颜玉的丫鬟,老太爷也不好拂了颜玉的脸面,便扣了俩个小丫头三个月的银响,以示警戒。
老太爷走后,柳氏三步并作两步走地来到颜玉跟前,忧心地抚了抚颜玉的鬓发,面色忧惶:“有哪里不舒服的千万别瞒着母亲,扰人的恶梦已过去了,颜姐儿不怕!”柳氏轻声安慰颜玉,她知道颜玉还隐瞒了其他,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只怕颜玉此刻生出个什么好歹来。
迎上柳氏关切的眼神,颜玉突然间觉得罪过。
自打记事以来,柳氏给她的印象尽剩下软弱无能、忍气吞声几字,偏忽视了柳氏一直是最关心她的亲人,是生养她的母亲。是她不知好歹,时时惹柳氏忧神伤心。眼底浮现往日一幕幕带了尴尬的场景,双唇紧抿,唇齿咬疼了唇瓣,她惭愧地低下头:“女儿教您受惊了,请母亲责罚!”
柳氏惊愕。她这女儿从小便有着她琢磨不透的性子,自身边添了流哥儿,她们娘俩的关系愈发僵了。为了弥补,她便凡事顺着颜玉,不想她的性子也愈发古怪离奇。
仔细去瞧颜玉,柳氏以为颜玉被恶梦吓傻了,神志还未清醒,一时说了胡话;如此想罢,心底悲戚万分,低声鸣咽道:“是母亲没照顾好你,是母亲的错……”
柳氏能有这般认识,归根结底还得怪颜玉。平日里颜玉见着柳氏,人前应付的话儿有几句,私下里却半句也多不出。照着上一世,随着时间不断推移,于柳氏,颜玉的小性子耍得那叫个炉火纯青,要她一本正经地与柳氏认错,除非天下红雨。
更何况这事颜玉压根一点错也没。
颜玉见柳氏无端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再不似从前那般东怒西怨,而是优缓牵来柳氏的手,扶她坐稳:“颜儿只是做了恶梦,如何是母亲的错?母亲莫忧,颜儿这不是好好的么?”
言罢,心底猝然一酸,丝丝悔意也漫浸进去,悔意渗着酸意,这瑟瑟滋味让她羞愧难当。
便是从前,她也是爱着柳氏的吧,要不怎么见不得柳氏的软弱可欺,怎么生柳氏“不争”,安于现状的气,只是她不明白罢了。好在她与柳氏之间更大矛盾还未发生,如今她年纪小,以往的糊涂作为估且可计作“不懂事”的行径。末了,心下且安,暗自默念道:还好,还有挽回的余地!
“往日是颜儿不懂事,做了不少让母亲伤心的事,颜儿不敢教母亲忘了颜儿的不孝……是打是骂,颜儿绝不吱上一声,只求母亲心里原谅颜儿,别自己憋坏了身子……是颜儿错了,颜儿不孝……”颜玉字字咬得沉重,声声含悔意,心里却止不住地庆幸。
还能改,她之运。
还能有机会改,她之幸。
柳氏听罢,愣了半响才回了神,眼里的光华璀璨夺目,眼角泛开开怀欣慰地笑意,指腹贴在颜玉的面颊,面若四月晨光,柔和中浮上一丝暖意,常人无法留意,颜玉却看得清楚。
“颜儿说得是哪般话,母亲哪会跟自己的孩子计较?颜儿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母亲心疼还来不及,怎会怪罪颜姐儿生颜姐儿的气?”虽有疑虑,但是柳氏更欢喜颜玉粘她,即便事隔几年光阴,也盼着与颜玉有母慈子孝的场面。
颜玉怔忡片刻,上一世,她若懂得如何与柳氏相处,她若对柳氏少些成见,她若懂得柳氏的难处……至少死亡来临之前,在短暂的一生一一回放之时,于柳氏,她也没那么多的遗憾和内疚。
缓缓走近柳氏。
心知柳氏没把近些年她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只是她束缚了那么些年,猛地放不开手脚。小心翼翼地欲与柳氏亲近,不想却惹来柳氏眉开眼笑。
柳氏自然不知颜玉此刻是带着赎罪的紧张心理与她亲近,瞧见颜玉伸手挽她胳膊的那份小心翼翼,模样甚是憨态可掬,一时间觉得甚为有趣,逗得心里开怀,不想笑意上了脸,被颜玉抓了了个现形。
颜玉所带的赎罪的紧张心理被柳氏一脸笑意驱赶的干干静静,丁点不剩,突然感觉少了点什么的她,盯着柳氏的温柔的笑靥有些不知所措。霍地挽上柳氏的香软的胳膊,偏头朝柳氏瞪眼,用无赖又无奈的眼神指控着她:“母亲,你笑我!”
这回柳氏竟笑出声来,虽强忍了七分,还是震得身子止不住轻颤,模样好不欢快。
颜玉却没沾染柳氏的半分喜色,她尴尬地撇撇嘴,右手拍上左手,垂头盯着双手暗恼:叫你不争气了!
颜玉的小动作自瞒不过柳氏的眼,她知道颜玉别扭不讨喜的小性子,不过经此一番,倒放开了心怀,便有了一逗颜玉乐趣,干脆直白道:“是阿。”
虽说颜玉性子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却如假包换是个薄面皮的姑娘,经柳氏这般打趣,烧红了的脸颊上的热量好一会子都没散去。
第四章:香炉
隔天一早,颜玉就早早地候在了老夫人的菩福院里。她平静的面色些许迷离,安静地垂着眼,右手无意识拢上左臂,指腹顺着绣线的臂裳游走。
四月的气候大约暖和了,不过早晚还有凉意,出媞汀院时左孆顺手带过了一件梅红色绸缎质地的描金披风,这会子正巧给她添上。左孆心里有些埋怨颜玉来早了,嘴上却说不出什么有伤害力的话儿来,朝四周扫了一圈,很快搬来个红木圆凳子,用绢子擦干净,小声道:“这个时辰老夫人还得小睡上一会儿,小姐您且将就着坐会。”
今个儿老太爷不在府邸。颜玉因受了惊吓,老太爷已嘱咐过她近日里不必掬礼于那些个繁文缛节。
老太爷的意思是免了颜玉的请礼。索性受颜玉请礼的长辈不过那么几个,老太爷即免了颜玉的请礼,老夫人虽未表态,却也是不好强求的。颜玉偏反其道而行,不但没有任性地不与老夫人请安见礼,还早早地恭候在菩福院里,一副温顺可亲的乖巧模样。不说旁人,便是她身边的左孆,也琢磨不透颜玉此意为何。
颜玉安静地盯着某处发愣,听到左孆的话儿,回神摇了摇头。
与老夫人请安,平日里晚来已是没规矩,被老夫人黑着脸念叨已不是一两次;若“破天荒”早来一次,未经老夫人准许便安稳无忧地坐着……这般不成体统若传到老夫人耳里,她日后的日子定会难堪不已。
活得两世,能率性一世,足以。
紧了紧肩上的披风,身子明明早已暖和起来了,不知因何,她就是能感觉到冷,这冷意是站在这儿那么些时候,一丝丝浸进皮肤里的,无法隔离,亦无法驱逐。
知道左孆心疼她,更知道之前的她无法无天视规矩如死物,以致于眼下连左孆都不把规矩放在眼里。颜玉视线的余光停在左孆身上,转而绕开,暗叹:不能急!
左孆不知颜玉所想,却看得出颜玉在思考些什么,识趣的安静地立在她身后,一点也没打扰到她。
不多时,贴身服侍老夫人的林婆子从老夫人的厢房里探出身子,一眼见着颜玉,林婆子眼露惊讶,走近朝颜玉拂了一礼,恭敬道:“大小姐怎来得这般早,在外面冻着了如何是好!大小姐请快快进屋,老夫人刚起,老婆子得先去领洗漱院里的婢子来,老婆子去去便来。”
老夫人好静,不喜洗漱院里的婢子捧着洗具早早地在院子里头候着,她晨起的时辰亦不怎么规律,睡时又惊不得半点响声,因而颜玉才会带着左孆安静地候在院子里候着,林婆子则得每日看着老夫人有晨起迹象了,便冲冲跑一躺洗漱院唤来婢子。
颜玉朝林婆子微微一笑,轻声细语道:“一会再劳嬷嬷引路吧,嬷嬷且先忙着,不便理会我。”
林婆子诧异地看了颜玉一眼,眼里有丝受宠若惊,攸地觉得此举不妥,忙垂下头。
嬷嬷可是婆子的尊称,林婆子自是认为在百里府,以她在老夫人身边伺候十几年的资历配上一声“林嬷嬷”的尊称,还是绰绰有余的。可事无绝对,林婆子这里的“无绝对”便是针对颜玉来讲的。照往日的经验来看,百里府这位大小姐待奴婢,无论在哪主子身边高就的奴婢,都只得一个态度:瞧不起,看不上,更别提和气地说上一句话了。
林婆子边走边怪异地瞄了颜玉一眼:必是大小姐有事要劳烦老夫人了,要不怎待她一老婆子如此和气?转念又一想,大小姐有若什么事,跟老太爷说上一声,方长随会马上替大小姐办好,有什么偏要求上老夫人的……百思不得其解间,林婆子只得小声嘀咕了一句“怪哉!”
待老夫人洗漱完毕,林婆子又重新回到颜玉跟前,引颜玉进了东厢房。
东厢房布置的中规中矩,迎面一张红木床,铺着深蓝色印花金线描边的蚕丝被,青蓝色撒花的帐子,雕花的犀牛角帐勾上挂着大红的如意结,红木床踏上一双绣着深红色梅花的绣鞋摆得整齐;不远处设有一张雕花的柜子,柜子上了青漆,有阳光撒下来的时候,光彩鲜亮,一点也不陈旧。柜子左旁立着高角脚几,高脚几上盆绿植被,与记忆里的东厢房没什么两样,除了绿植被身形清减了些,唯一显眼的,便是床头不远处红木圆案上的错金银花纹青香炉。这外观精美异常的香炉里新燃了檀香,几缕青烟袅袅,疑是暗香浮动。
颜玉盯着香炉,眼里的情绪稍显波动。
嗅得檀香,是陌生又熟悉的味道。
比及周围的人或事,檀香的味道令她无比清醒地认知眼前的一切,又彷若穿梭时空,回到了四年后——有面容依旧的老夫人,有伺候老夫人仔细的林婆子,有纹丝不动的陈设和熟悉的檀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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