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队长似是被她说的话和悦耳的语音触动,凤氏的商队也都搜查遍了,便拨转了马头,带着那些人飞驰而去。
他们身后仍隐隐传来女人的抽泣和安慰声。
“成啦,他们走了,你可以松手了。”见那队西狄兵马消失在视野里,曦雨立刻收起带着悲愤的啜泣声,把“奶娘”抛在一边,跑到马车边上。
“噗通”一声,马车下面掉下来一个人,正是那位“蒙哥”。
“你还好吧?”曦雨向后退了两步,弯腰侧头朝马车底下看了看:“我看你还是赶紧出来的好,虽然我家的马儿很听话,但它要是站久了想挪挪地方,那这车可是要从你身上辗过去的。”
阿洛汗珠丹从马车底下出来,疲惫不堪、气喘吁吁,胳膊和十指酸痛。
“行了,赶紧装扮一下吧。”涂山瑾走过来,袖子一挥,那个“奶娘”变成了一个轻飘飘的纸人儿飞进他袖中,地上只余了一套宽大的女子衣袍。
阿洛汗珠丹深深向曦雨和涂山瑾躬身:“大恩不言谢。”
“那队人马追不到你,多半会向前面驻守的部落通报,接下来的路程若有一点差错,我们这些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务必万分小心。”曦展郑重嘱咐。
阿洛汗珠丹亦郑重点头。
“另外,你如果敢对舍妹有任何失礼的话……”曦展神色森冷:“就别怪我下狠手了。”
“不敢不敢。”阿洛汗珠丹连声说道。
车队再度开始移动,在漫天满眼的黄沙中缓缓前行。
“你坐过来一些,我给你消消毒,包扎一下伤口。”曦雨从一个小箱子里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盒子,对阿洛汗珠丹嫣然一笑。
“姑娘,还是奴婢来吧。”似月忙说道。
“你不知道这些都是怎么用的,我来就好,不碍事的。”曦雨扭开银白盒子里的玻璃瓶。
阿洛汗珠丹往她跟前凑了凑,又低头行礼致谢:“多谢小姐。”
“不必。”曦雨拿棉签蘸了消毒的碘酒,给他擦在臂上的伤口上:“这个有些疼,你忍一忍。还好你身上没有什么特别深的伤口,否则失血过多的话,就不好办了。我可不会处理那些重伤。”
阿洛汗珠丹黯然,他被莫牙克维侬追杀,从后面射来的箭雨,都被忠心的侍从们以身挡住。追随他出来的十几个侍卫,此刻大概都死了。
“是在担心你家王子呢,还是在担心你的兄弟?”曦雨看见他的悲伤表情,低头换了两支棉签。
“想我的兄弟。”阿洛汗珠丹低声:“他们未必有我这么好的运气,能逃得豺狼的追捕。”
曦雨默然,专心给他消毒伤口,又把消炎的药粉撒在那上面,伤得较重的地方用干净的纱布裹好。
半晌,曦雨才说:“我看你也是通晓中原话的,我给你念首辞吧。”说罢低声曼吟:“成礼兮会鼓,传芭兮代舞,姱女倡兮容与。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
阿洛汗珠丹眉目中此时才透出重重的悲戚之色,身体不自禁地微微发抖。
曦雨反复低唱着《礼魂》,清楚而低沉的字句在车厢里盘旋回荡,阿洛汗珠丹慢慢把腰弯下,把头埋进自己盘坐的双腿中。
楚辞(二)
落日熔金,茫茫大漠被染成了一片橘黄,半圆的太阳倚在地平线上,懒洋洋地往下面沉去。
外面沐涯隔着车帘低声:“三姑娘,咱们今晚不能歇息了,早些赶到乌兰恩格尔部落的辖地,就早安全一些。”
曦雨点点头:“知道了,不必顾虑我,倒是大漠晚上酷寒,我在马车里还好,外头的弟兄们……”
沐涯笑道:“三姑娘不必操心,咱们都是常在大漠里来去的,赶夜路是常有的事。”
“那劳累诸位了。”曦雨答应一声,沐涯便不再作声了。
阿洛汗珠丹诚挚地:“为了我,辛苦你们了。”
曦雨笑笑,摇摇头:“你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又叫似月拿过一个小箱子,在里面翻找:“我旅途无聊,找些书看,这马车里水和吃食是尽有的,你若是渴了饿了,尽管告诉似月,不要强忍着。”又看看他身上裹的中原妇人服饰,不禁抿嘴一笑:“要是冷了,也要开口,哥哥怕我冷,可准备了好几床保暖的被子毯子呢。”
阿洛汗珠丹看见她抿嘴一笑中带几分调皮几分矜持的神态,不由得呆了呆。
“你听见没有?怎么愣住了?”曦雨瞅向他。
“是,是。”阿洛汗珠丹慌忙答应着低头,一边暗骂自己哪里像一个草原上弯弓射天狼的汉子,一边不可抑止地又想起安达可勒教的一句辞赋:“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曦雨看见他这样,只当是他惊魂未定,吩咐了似月几句,斜靠在大大的流苏软枕上,拿着一本从小箱子里翻出来的书,细读了起来。
阿洛汗珠丹定定心神,偷眼看去,隐隐约约看见封皮上两个墨黑大字:《楚辞》。
涂山瑾撩开车帘,探进一张笑脸来:“阿雨,再念些诗文来听罢,我们骑在马上实在无聊。”
曦雨笑道:“那你可别再嫌东嫌西的。”
涂山瑾点头如捣蒜:“自然自然。”又把头缩回去,将车帘放下。
曦雨随手翻到《九歌·东皇太一》:“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外面涂山瑾骑在马上摇头晃脑,随着诗歌的韵律默诵,里面阿洛汗珠丹盘坐在车中,亦默默不语地静听。
曦雨将《九歌·东皇太一》诵完,又随手翻了一页,却是宋玉的《九辩》。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曦雨悦耳的声音中带上了些哀婉叹息:“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山高而水清。”
一阵萧瑟悲凉之意悄悄袭来,阿洛汗珠丹觉得自己一腔的悲愤正在被这样哀戚的文字慢慢消蚀掉,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哀怨寂寥之意。
“憯悽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
阿洛汗珠丹按住胸口,咽下涌上来的微甜。
曦雨放下书,皱眉:“太凄凉了,不该念这个的。”
似月从小桌下拿出包着厚厚棉布保暖的瓷壶,斟了一杯温水,双手捧给阿洛汗珠丹。
阿洛汗珠丹接过,低声道了谢。
曦雨柔声对他说:“你先忍一忍,可惜这次车队里没有大夫跟来。等到了乌兰恩格尔,我跟哥哥说,叫他给你寻个大夫瞧瞧,若是有了内伤,可就不好了。”
阿洛汗珠丹听见她柔声细语,觉得像一阵春风带着花香从草尖上拂过:“不打紧,没有受什么内伤,只是《九辩》太伤感了些。”
曦雨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一个草原上的粗壮汉子竟有这样细腻的感情和艺术修养,能够体味《九辩》之悲凄怅惘。
阿洛汗珠丹微微一笑:“王子阿洛汗珠丹的呼庐嫫嫫和安达可勒都是中原人,我从小跟着王子,也被他们教导过。”
曦雨扬眉表示疑惑。
阿洛汗珠丹解释:“‘呼庐嫫嫫’是你们中原‘奶娘’的意思,‘安达可勒’是‘老师’的意思。”
曦雨恍然大悟状,点点头。
阿洛汗珠丹又说:“这件事在草原上人人皆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王子阿洛汗珠丹也有中原血统。”
“啊?”曦雨很是惊讶。
“王子的母亲乌伦珠日格可敦是乌恩其部落的公主,她的生母是一位中原女子,这位中原女子是被劫掠到草原上的,生下了公主就死了。”
“原来如此,阿洛汗珠丹王子的姥姥是中原人。”曦雨点点头:“怪不得你会通晓《九辩》,原来从小就受过中原文士的教化。”
阿洛汗珠丹微微一笑:“《九辩》悲切感人,但我小时候最爱诵读的却是屈子的《九歌·湘夫人》。”
“为什么呢?”曦雨螓首微微一偏,明眸盯着他,那神态说不出的可爱动人。
阿洛汗珠丹的微笑深了一些:“乌伦珠日格可敦的陪嫁里有一幅那位中原女子的画像,她站在一片水的边上,周围开着白薠花。我觉得她的姿态和湘夫人很是相像。”
曦雨一手托腮,镶着毛边的袖口稍稍下滑,露出一截透着淡粉的凝脂皓腕:“‘帝子降兮北渚,目渺渺兮愁予’?”
“是。”阿洛汗珠丹点头,呆呆地看着那一截白玉凝脂,又惊醒一般蓦然收回了目光。
“那,王子的姥姥可真是美丽啊。”曦雨想象着那位美人弱柳扶风、临水照花的姿态,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小姐……比那幅画像更美。”阿洛汗珠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她说道。
曦雨一笑,璨若春花:“多谢你夸奖。”
旁边似月□来:“姑娘可饿了?这时辰也该用晚膳,奴婢给姑娘取些点心可好?”
曦雨点头:“多取些,这位蒙哥大人应该也饿了。”
阿洛汗珠丹低头致谢:“不敢称‘大人’,请直呼我‘蒙哥’吧。”
似月拿出两个大大的五瓣梅花盒子,轻轻揭开盖子,每个里面都分了十几格,每格是一种点心。
曦雨先将盒子向阿洛汗珠丹推了推,伸手虚点:“从这一格起,分别是桂花糕、鲜奶葫芦包、芙蓉饼、莲藕酥、奶油松酥盏、驴打滚、豌豆黄、栗子羊角蜜、核桃马蹄酥……”一口气数了十来样,又把另外一盒点心推过去:“这一盒子是咸的,我不大爱吃咸点心,只是这炸的金丝馓子和火腿萝卜丝酥饼还不错,凑合着吃些罢。”
阿洛汗珠丹拿起一块点心,只见那块圆形的小点被炸得金黄油亮,一条条彩色的果丝呈螺旋状嵌在上面,张口一咬,酥脆的外皮里面是松软甜糯又不发腻的馅儿,带着一股清爽的味道。
阿洛汗珠丹慢慢咀嚼着嘴里的美食,表情复杂。
填饱了肚子,曦雨歪在靠枕上看书,似月拿出一条毯子给阿洛汗珠丹。他将毯子盖在腿上,却见似月又抱出一条被子给曦雨搭上。
阿洛汗珠丹一阵目眩,那条被子的精美华丽是他平生仅见,丝绸被面上绣着桃花鸳鸯,鸳鸯羽毛五彩缤纷,桃花每一片花瓣的颜色都是渐变的由浅到深。
“好精致美丽!”他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