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请起,你我是亲兄弟,何须这等客套。”雍德帝伸手去扶,安亲王顺着他手劲站起。姜先生亦起身。
一旁的安亲王世子嬴淳硕扑过来,先在地下跪了一下:“给陛下请安。”不等叫起又扑到雍德帝身上:“皇叔!皇叔上次说要给我的小马呢?”
雍德帝的表情柔下来,把他抱起掂了掂:“明儿就打发人给你送来。总算胖了些。”
“硕儿,没规矩,还不下去。”安亲王轻斥一声。
嬴淳硕乖乖的从皇帝怀里下来,向雍德帝和安亲王行礼之后退下了。曦雨和黄衣术士从皇帝身后上前,给安亲王行礼:“拜见王爷。”
“二位请起。”安亲王抬手虚扶他们,将皇帝请到桂花树下的石凳上坐下。树下有三个石凳,皇帝和安亲王坐了两个,姜先生和黄衣术士分别站在两人身后,安亲王笑道:“陛下,凤小姐是公府千金,论身份也尽够了。”
雍德帝方才点点头,对曦雨:“卿坐罢。”
曦雨谢了恩,方斜斜的在那一个石凳上坐下。
雍德帝举头望望那一轮明月,伸手拂去几粒落花:“今晚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皇兄这里却有如斯之景致,不知是谁的手笔?”
安亲王一示意,他身后的姜先生上前奏道:“启奏陛下,是臣的一些小技。能入天子之眼,不胜惶恐。”
“哦?”雍德帝仔细打量姜先生:“你是哪一府的术士?何名?”能够在天子面前称“臣”的术士,只有当年与国师立下血盟的家族,无官职的散修们只能自称“草民”。
“回禀陛下,臣姜变,出自姜家。”
雍德帝侧首看看身边侍立的黄衣术士:“卿可识得他?”
黄衣术士摇摇头:“官家,姜氏子孙众多,嫡系的且不论,旁系分出有十几支,且有的已多年不和嫡支来往了。”
姜变听见这话,惊讶地注目黄衣术士。安亲王脸色未变,但心内亦震动:能够称皇帝为“官家”的术士全天下只有一个,那就是姜氏家族嫡裔的嫡长子或嫡长孙。
“既是你本家,便去认认。”雍德帝对黄衣术士点头。
“旁支姜变,见过……承宗之人。”姜变首先朝黄衣术士行了礼,垂下的面孔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姜宁。”黄衣术士腰背挺得直直,只报上一个名字,连头颅也没有低下一丝,姜氏嫡长、承裔续宗的傲气挥发得淋漓尽致。
这就是宗法的等级上下,似乎在姜氏族中更为夸大严酷了。曦雨终于明白过来。
两人厮见过,安亲王才问:“陛下今晚下临,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雍德帝微微点头:“朕闻凤小姐新近得了一件奇物,连国师亦在朕面前称奇,说看不透此物奥秘所在。朕今日略有闲情,便携姜宁出来了,在书阁里召见了凤小姐,又与简卿清谈,知此物着实不凡,想着也过一过皇兄的眼。”
“劳陛下惦记着臣。”安亲王转向曦雨:“不知是何等样的稀奇物事?不是我夸口,这奇珍异宝,我没见过的也是极少的了。”
曦雨款款笑道:“不好的,臣女也不敢拿出来给贵人瞧。”她看了看侍立一边的姜变,说:“不如先让这位姜先生给掌掌眼?若有此物的来历出处,也让臣女长长见识。”
雍德帝和安亲王俱点头,姜变躬了躬身:“天子座前,嫡宗在此,不敢献丑。”
雍德帝道:“无妨,姜卿鉴过此宝,亦无头绪。他身在大内,许不如你见多识广。”
“臣领旨。”姜变语气沉稳,走上前去。安亲王在一边笑吟吟地看。
曦雨站起身,袖袋里拿出一枚串珠蜻蜓,向姜变递过去:“先生请看。”
姜变伸出右手去接,指尖刚碰到蜻蜓翅尖,曦雨忽然松手,串珠蜻蜓落进他右手心。
然后,姜变的头就从脖子上掉了下去。
曦雨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一瞬间缩成了一团,停止了跳动。她想吐,又极力忍下去。
姜宁上前,从姜变被蚀出一个血洞的右手里拿出那枚串珠蜻蜓,用布包了,递还给曦雨。
雍德帝缓缓回刀入鞘,那柄短刀正是他们来时侍卫奉上的那一柄,刀身被镀上了一层不知什么东西,没有一丝反光。刀快,出刀也快,没有一滴血喷出来。
“今晚是朕孟浪了。”皇帝对安亲王说,脸上平静得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安亲王也仍旧笑吟吟的,声音柔和:“这样吃里爬外、一心想着攀高枝的东西,陛下就是诛一百个,臣也只有谢恩的。”
两人对视,头上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慢慢地崩落。
姜宁携着曦雨的胳臂,从原路出去。
烧成一片废墟的国师府前,涂山瑾正在收拾局面,四百多具尸体被运走,那些运尸的人面无表情,好像手里搬运的是一块块石头。
温云岫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静阖,脸有笑容。温乔没有出现,只有周霞站在那里,不做声地看着他。
曦雨拖着步子走过去,发现周霞愤怒得发抖:“为什么?温家待他不薄!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人。”曦雨低声说。
周霞一下子没了声音。
“他是‘肉傀儡’,傀儡术的最高境界。就像偃师当年做的那个倡者一样,外表和常人无异,也有感情、有思维,会勾引王的妃子。我不知道寒鸦是怎么习得此术的,但他没学精,才让温云岫有了味觉上的缺陷。他伏这一步棋,是有大用的,可是温云岫不愿意再被别人操纵自己的人生。傀儡终究是傀儡,要反抗,就只能死了。”
“所以……他故意远着小乔?”周霞的声音似近似远。
“嗯。他终究是有感情的。”曦雨仔细端详着地上的温云岫,面色如生、皮肤光润:“寒鸦是个‘天生左残’,又不愿意被人看出来,就把自己的右手训练得和左手一样灵活。但他始终觉得,右手不如左手好使,就把控制温云岫的机关藏在了右手手心里。方才,那个机关已被摧毁了,寒鸦也已经死了,温云岫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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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无表情的人们将一具具尸首装在黑色的布袋中运走火化,曦雨沉默着看他们远去——生前聪明绝顶、灵气逼人,夺天之造化,死后也都只能静默,从此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
有人送来一匹素白的锦缎,曦雨接过递给周霞,周霞接过,细心的把温云岫装裹起来。
“此刻不便,只能如此了。待天明后,再打点一切。”曦雨说。
“多谢你费心了。”周霞声音沙哑。
曦雨摇摇头不说话,看着温云岫那张并不能算是英俊的脸被缓缓盖上。
四百六十二具尸首刚全部运走,涂山兰带着人过来了,他默默地让开几步,温乔从他身后走出来。
她看上去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梳着百合髻,一边簪着曦雨送她的玉山茶。温乔微笑着向曦雨道谢,放出几个傀儡抬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温云岫,然后向众人道别。
谁也说不出挽留的话,涂山兰命涂山瑾送她到城门处,务必要等到天亮亲自把她送出城。周霞伸手轻轻揽住她的肩膊,不容反对地:“我送你回长云岭。”
温乔没有反对,笑笑:“周小翠,多谢了。”
曦雨这才得知,原来周霞的正式名字是“周小翠”。若在平时,她一定会大笑一场,但此时此刻,也只有无力地扯扯嘴角。
温乔带着温云岫的身体走了,周霞会一直陪着她,直至她们到达长云岭。
二子去而一子还,曦雨收回心神,不去想象长云岭上的人会有多么的哀痛。
人都走得一干二净,仅剩祖孙两人站在一片灰黑的废墟前。
“来。”涂山兰向她伸出手。
曦雨走过去,偎在他怀里。
“让你受委屈了。”
“舅公不用觉得抱歉,也不用解释,我都懂的。”曦雨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她不想听。并不是任性,而是她真的懂。
“阿雨,慧极必伤,你太聪明了。”涂山兰疼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喟叹。
“您下的血本也真够大的。”曦雨想起那砍瓜切菜一样被收割的四百多条人命,再长久地凝视眼前的一片断壁颓垣。“可惜了这一座传承百年的府邸。”
“不可惜。”涂山兰摇摇头,神情平静。半晌听不到外孙女说话,低头看去,只见她望着眼前的景象,眼中一片迷离。“阿雨,在瞧什么?”
曦雨梦呓一样出声:“‘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舅公,咱们这算不算是提前体验了一下衰败的滋味儿?”
涂山兰摸着她的头:“你明白这个,也不枉了烧这一场。”
一道奔雷闪电突然划过,夏日午夜的狂风中,祖孙两人慢慢地朝远处走去。
当晚曦雨便发起了高烧。从国师府回到凤府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凤老夫人在等着她。厨房里备了精致的宵夜,曦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向外祖母请了安,留在她房里吃了宵夜,陪她略说了几句话,就回房去歇息。
似月在房中等着她,洗漱过后,服侍她上床,依旧将串珠蜻蜓用手帕子包好,压在她枕头底下。待似月出去,曦雨伸手摸出串珠蜻蜓,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才又放回去。
到寅时的时候,她便发起热来,一遍又一遍地梦见姜变的头在她面前掉下来,然后满庭的明月和桂花树开始崩落。她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屋里上夜,似月只在外间的软榻上睡觉,曦雨一次次地惊醒,长久地凝视帐顶,然后又昏昏睡去。直到她觉得口渴难耐,出声喊人,似月起来倒茶,才发现她在发高热,身上薄薄的寝衣已经被汗湿透了。
于是阖府都被惊动起来,连夜打发人去请医煎药,曦雨迷迷糊糊中感觉被人诊了脉,又灌进去不少苦汁子,又被换了衣裳被褥,这才安稳睡下。
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普通的高热,并不碍事,开了方子便走了。涂山兰忙着善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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