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个吃饭,还非要换衣裳!”他嘟嘟囔囔,皱着脸,身上穿着一件新作的青绸夏衣,不时地拽两下。
“我的麻袋呢……”他又忙回头找。
“在这呢……”彭一针笑哈哈地恭敬地将麻袋递过来。
刘公伸手抓住,这才觉得心安几分,哼了声,自己大步向内走去。
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礼盒在白鹤楼门楼里堆积如山,看到他们进来,所有人都站起身来,纷纷问好。
“你个丢人败家的!”刘公显然没料到这么大阵仗,顿时黑了脸,扬手给了顾十八娘一下,“说过多少次了,咱们药师就是做药,不跟人打交道!”
说着一脸恨铁不成钢,碍着人多,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这个丫头,笨得要死,指不定什么时候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听着他毫不客气地指责,顾十八娘只是笑。
“师父,你对我真好……”她突然打断喋喋不休的刘公,闷闷说道。
声音里带着鼻音,似是从心底袅袅而来。
刘公不由一怔,一丝暖意忽地从枯老的心里升起。
这丫头虽然没有过人的聪明,但识人察物上眼却是很犀利,总能在别人话里剥丝抽茧,一针见血。
再多的话似乎没有说的必要,刘公转过头叹了口气。
“顾娘子,顾娘子……”坐在左边靠前位置的信朝凌看顾十八娘过来,忙扬着手打招呼。
顾十八娘看到了,冲他一笑,目光又落在安坐饮茶的信朝阳身上,点了点头。
信朝阳放下茶杯,双手冲她做了个恭喜的手势。
顾十八娘一笑,投去一个你好聪明的恭维眼神。
信朝阳再次拱手,做谦虚笑意。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信朝凌不解地问道,一面学着信朝阳的手势,看顾十八娘过去了,脸上的笑意未散,“这个,怎么让顾娘子笑得这样开心?”
心里打定主意,要牢牢记住,以讨好财神爷。
信朝阳笑而不答,“坐下,别喧闹,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看到顾十八娘将自己引向正中高高在上的一个独位,刘公哼了声。
“休想让我坐那里!”他一甩袖子,就在一旁的坐下来。
这个桌子上已经坐了黄会长等人,见他坐下来,立刻有三个年长的人让开,顾十八娘也没强求,任他坐下。
顾十八娘环视一眼大厅,见坐满了人,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发出多少请帖,也无从知道来齐还是没来齐,但这场面应该足够了。
“多谢诸位应约。”她环视四周,朗声说道,一面略一施礼。
大厅响起乱乱的还礼声。
“今日请大家来,是见证一件大事。”在嘈乱声平息后,顾十八娘接着说道。
大厅里的人交头接耳,不知道有何大事。
顾娘子的哥哥中了解元,这个已经贺喜过了啊?难不成这小娘子要嫁人了?
那倒是大事,不过用不着这样来说吧?
看着这场景,刘公忽地心里一跳,一个曾经想过但已经被扔开的念头冒了出来,一时间手心似乎有汗冒出来。
不可能吧……
“怎么还不上菜!”他一顿筷子,低声嘀咕一句,似乎这样才能化解莫名的情绪。
“来呀。”顾十八娘伸手一抬。
却并没有饭菜上来,而是一行小厮捧着香炉等鱼贯而上,摆在大厅上座前。
大厅里忽地安静下来,坐得近的人看到那两个牌位上的字后,露出惊讶的神色。
两个牌位,一个神农,一个崎伯,这是他们药界的祖师爷。
看不清的人纷纷站起来,问前排的人,很快传开了,大厅里响起嗡嗡声。
到这个时候大家基本上已经猜到了。
“十八娘我承蒙刘公青睐指点,但资质鲁钝,一直不敢称师,今日,当着建康药界同仁,十八娘在此行拜师大礼,明学徒之份……”顾十八娘说道,随后冲刘公相拜,“还望师父不嫌弟子鲁钝,准弟子入门。”
虽然猜到了,但听她亲口说出来,所有人还是难掩震惊。
顾十八娘不是刘公的徒弟,大家都已经知道了,众所周知的版本是他们两人偶然结缘,顾十八娘因家贫求生买药,获得刘公指点,仅此而已,顾家本是官宦之家,顾十八娘虽然因贫困而抛头露面谋生,但她依旧是官家小姐之身,更何况如今哥哥高中解元,一脚已经踏入仕途,此时的顾十八娘就是不卖药也生计无忧了。
没想到她竟然没有重归内宅闺阁,反而要行拜师大礼。
如果说指点一二倒也无甚大碍,但要是拜祖师,行拜师大礼,那就意味着脱离官身,踏入匠人之列,既然是匠人,这辈子都不得丢弃祖师爷传下的手艺,跟赚多少钱无关,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就意味着永远要操持手艺劳作,带徒弟授业,身负传承之责。
如今的风气,只有那穷困之家才允许女子抛头露面,恐怕没有哪一个权势豪贵会允许自己女或妇如此行事。
士农工商,森严等级之下,这意味着什么?
大厅里的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看向顾十八娘,震惊不可置信。
刘公看着躬身施礼的顾十八娘,神色变幻不定,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筷子。
“十八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做什么?”似乎过了许久,他沉声问道。
“我自然知道。”顾十八娘一笑,“我都准备了好久了。”
刘公看着她,叹息一声。
“丫头,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心领了。”他说道,一面抬手,示意顾十八娘起身。
顾十八娘并没有依言收礼,反而撩衣跪下了。
“不,我的心意比您知道的要多得多,以至于如不相报,无以为生。”她抬起头,肃正说道。
没有刘公,她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在最初那步步惊心的时刻,如果不是有如此机缘,只怕她们早已重归旧命。
没有刘公,他们一家此时怕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如此大恩,在明知师徒名分对授业者多重要的情况下,她如何坦然享受?
当初说拜师,是因为自己取巧而让刘公入困,所以他才尽心指点,并在受质疑时显身相证,想必他的确是把她看做徒弟而相教,但却因为顾忌出身,不忍她降士为匠而不提。
她顾十八娘睚眦之仇必报,滴水之恩也必偿,更何况是如此滔天大恩。
“您或许是举手无意之劳,但对十八娘来说,无异神佛相助再生之恩,知恩不报,妄为生灵。”顾十八娘看着他,沉声说道。
“顾十八娘别无长物,天资鲁钝,拜入门下,不是为求师父授业,而是要尽弟子之责……我顾十八娘这……世……曾恩仇不分有眼无珠……幸天保佑有此奇遇,如不能快意恩仇,天理不容!”
她伏头拜下,最后几句话说得含糊不清,刘公没有听真切。
什么世?奇遇?是说遇上自己吗?
想起跟着小姑娘的相遇,刘公嘴角也不由浮现笑,的确很奇。
“你……真的没别的师父?”他忍不住问道。
师门不可二入,如已拜师,如果没有这个师父的同意,是绝对不可以再拜他人。
看来这个疑问刘公始终存在,顾十八娘忍不住笑了,抬起头郑重点头。
“你真的想好了?十八娘,”刘公看着她叹口气,“入我门来,并不似看起来如此风光,老儿我今年已经八十八岁,十八娘,你将来的路还很长。”
也许能挣很多钱,也许能赢得很多艳羡,但森严等级之下,女子之身,前途漫漫风光之中沟壑遍布。
“师父,十八娘是那种贪图风光之名的人吗?”顾十八娘一笑。
不错,刘公之徒这个身份,是机遇也是挑战,位于巅峰可以览众人不能见之风光,但同时也必将迎众人不能遇之风霜。
但这些都不在她考虑之列,她要做这件事,仅仅是因为这件事值得而且必须做。
匠人又如何?如今就算是让她十八娘去做个乞儿,她相信她能过得很好,我命皆在我手中,只要有这个信念,不管面对什么境遇,都能屹立不倒。
“还请师父不要嫌弃弟子鲁钝。”她再一次叩头,朗声说道。
刘公看着她,枯皱的老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悲。
“好。”他站了起来,举步向那正座走去,抖了抖衣袍,坐了下来。
这是来真的!大厅里的气氛变得沸腾起来。
顾十八娘起身款步过去,郑重跪下。
“师道大矣哉,今有建康顾氏名湘,拜于锦州刘不才门下,授业学药,自此后,虽名师徒谊同父女,对于师门,当知恭敬。身受训诲,没齿难忘。情出本心,绝无反悔。空口无凭,谨据此字,以昭郑重。”
宣读拜师帖的是顾十八娘从建康府衙请来的医学博士,满头白发的老者神情激动,拿着拜师帖的手不停地发抖。
这是药行界的大事,也是不曾有过的奇事,自古以来人往高处走,当然也有不少读书人家的子弟弃学从技,或经商或行医,但大多数都是男子,还真没女子如此行事。
能活着见证如此大事,老者激动不已。
宣读完毕,顾十八娘叩拜三次,在拜帖上签字按手印,小厮递上茶,顾十八娘捧上,刘公接过。
看着满堂的神情各异的观者,再看眼前郑重的顾十八娘,刘公只觉得干枯多少年的眼忽地发热。
他怎么会不想要收个徒弟,哪一个身负绝技的人不想要自己的技艺得以传承?
他这一世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可以传承技艺的徒弟,使出了百般考验考察手段,到最后皆是一场空,且差点丧命……
自此后他心灰意冷隐名埋姓游戏蹉跎,他以为刘家的手艺到他这一辈就止住了,这个小姑娘初见时让他惊喜,再见时让他不解,了解后又很失望,但失望时又欣慰。
她被盛名所围,又逢贫瘠缺钱,却能不受诱惑,不怕威胁,镇定行事,说聪明狡诈,却又坦坦荡荡,说良善柔和,却又冷厉恨绝。
原本为履行诺言所以才将书所赠,但站在保和堂门外看到那一出戏后,他动心了,能将技艺传授与此人,哪怕不能有师徒之名,又有何妨?
他真没想到,这小姑娘真的会拜师,如此郑重地拜师,昭告天下的拜师。
他抬手将茶一饮而尽,挡住了要滴落的泪。
顾十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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