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哥哥如今做什么营生?回来这些日子,该请他到家里来坐坐才是。”整好衣衫,顾海一边迈步往外走,一边跟在身后的灵宝说道。
灵元在半路上接的他和曹氏,当时的打扮行事,被顾海认作是行镖之人,而灵元因为怕顾海嫌弃而拒绝自己护送,便顺势含糊没有挑明自己的身份。
虽然经历了牢狱之灾,但顾海对气焰嚣天的朱春明依旧不屑为伍,这种状况下,灵元自然不敢上门,倒不是怕他责骂自己,而是怕因为这责骂会给顾海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灵宝听见问,脸色白了白,诺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曹氏已经在院子里等着,要亲自送他出门,顾海便忙笑着过去了,丢下了要问的话,站在一旁的灵宝轻轻松了口气,却又不得不紧皱眉头。
她想不出,如果顾海知道了灵元的作为,会是怎样的震怒。
顾海简单地在吏部点个卯,等待下一步的委任,这一次调动很多,来往的人皆是脚步匆匆忙着打探消息打通关系,这样的事,顾海自然是不会去做,事实上,他其实也是明白就算做也是白做,像他这样级别的小官,最多也就首辅朱大人过目一下,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必要去打通关系?
拜访过几个同科,顾海漫步而出,瞧见四五个官吏聚集在一起低声说什么,顾海认得这些人大多数是都察院的御史,他不由停下脚步,站在圈外听了片刻,越听脸色便越难看。
他们说的是杨太生,几日前,终于被皇帝勾了死刑。
这些御史们言语中夹杂着激愤却又无奈。
“你们是御史,是言官,为何不上书?”顾海忍不住开口说道。
几人转过头来,不管怎么说,顾海当年的事也颇为轰动,虽然过去这么久,大家还是认出了他。
“含之回来了……”他们神色古怪地打招呼,随后竟纷纷找借口散去了。
顾海站在原地,哪里不知道他们的避祸的心思,秋风扫过,只觉得心内凄然。
“怎么?堂哥要再一次挺身而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海并没有回头,而是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大周朝的言官御史,放任此病症蔓延扩散,以至于朝纲涣散,百姓困苦,我大周朝终将病入膏肓……”
顾渔在后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顾海的肩头,“堂哥,你觉得国事涣散全系一人之过?”
顾海转头看他,神色微动。
顾渔并没有停留,而是从他身旁擦肩而过,秋风扫过,衣襟飘飘。
“科道言官满朝文武为何人人只图自保,为何无人振臂高呼众人响应,为何不齐心协力而上锄奸去邪拨乱反正,莫非满朝文武都是不知廉耻无骨无心之众……”他亦是自言自语般说道,人走远了,声音随着风忽远忽近地飘过来,“好好想想吧,我的堂哥……”
顾海神色晦明晦暗,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久久未动。
走出吏部时,天色已近午时,却见原本看不到的官员一窝蜂地涌了出来,互相招呼着向一个方向而去。
“含之,你可跟我们一路去?”相识的几个同科招呼他道。
“去哪里?”顾海有些不解问道。
同科们面露惊异,“你竟不知道?今日是文郡王的生辰……”
人人都知道,文郡王与顾海有旧,且提携相护,不管怎么说,他也算是文郡王的拥护者,作为其拥护者,竟然不知道人家的生辰,这简直是奇事。
事实如何,顾海只有自己心里清楚,他连文郡王多大年纪都不知道,更别提生辰何时了。
也许能见到妹妹……他的心里升起一丝期盼,面上浮起笑,跟那几人说笑岔开话题。
“郡王的身份原本有些尴尬,要不然来京这么久了,你见过哪个过过生辰,不过现在不一样,昨日陛下以及太后亲自给文郡王送了礼,说弱冠之节要大办……”同科们说笑道。
原来如此,这样看来,九月中的册封皇子是板上钉钉了。
客套几句,顾海便告辞了,既然是要上门庆生,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去。
今日的文郡王府一改往日的肃穆威严拒人千里之外,街上车水马龙,门前人头攒动,通报声此起彼伏。
郡王的生辰宴,都是由吏部操办,这人手还是不够,宫里也来的不少人,虽然忙但不乱,处处尽显皇家气派。
顾海夹在人群中说笑,目光四处游离,试图从中看到顾十八娘的身影,但他也明知这是枉然。
人群忽的热闹起来,众多官员向门口涌去。
“瞧,小朱爷来了……”站在顾海旁边的官员低声说道。
顾海自然知道小朱爷是谁,他抬眼看去,看着那气焰嚣张众星捧月般的一行人。
“唉……”身旁有人叹气摇头。
为了救杨太生,一干官员搜集了朱春明等党羽的众多罪证,以图绝地反击,不料皇帝大怒,杖责一众官员,且立刻勾绝了杨太生的死刑。
“吆,你们这些人来的不多啊……”说话间,朱烍为首的一干人已经走过来,目光扫过这边与众献媚邀好不同的清流一党,其中几个门下便高声笑道:“挨了几板子就起不来了?也太不禁打了……”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清流党众面色铁青,却无人敢出声反驳斥责。
“一群怂包!”朱烍从人后走出来,哈哈大笑,不屑地扫过这些人大步而过。
顾海在人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跳得他头疼,只得微微垂头抬手轻按,再抬头见朱烍等人已经走向正殿,正与四五个年老的大人说话,气态飞扬,丝毫没有后辈的谦卑。
“据说朱大人曾和郡王私下说过,将来子承父业……”
“什么?”
“会答应吗?”
“当然会……郡王可是得到朱大人倾力相扶持的……”
旁边的低声窃语传来。
这并不是空穴来风的传言,当初四位郡王进京时,虽然明面上并没有跟朝中大臣来往,但这种事根本无法阻止,郡王们要寻求支持,朝中大臣们也自然要提早准备,而朱春明便是文郡王的支持者,这基本上是人尽皆知的事。
顾海吐了口气,别人不知道,他知道,按照顾十八娘所说的,几年后新皇登位,便是朱春明灭亡之时,根本不可能有子承父业的事发生,只是,如今有可能成为新皇的却不是顾十八娘口中的哲郡王,而是命定里不该存在的那个人。
一切都变了,朱春明的命运也会变吗?
顾海再一次看向正殿,朱大公子正伸手揽过一个同样锦衣华服的年轻人,热情地跟诸位老大人说什么。
“天呀……”顾海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失声道:“那……那是谁?”
“哦?哪个?”身旁的同僚听到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哦,能谁啊,朱大人的干儿子喽……”
朱大人虽然没有亲儿子,但干儿子干孙子多得是,例如这次杨太生死刑一勾绝,立刻有几个朝中大臣跑去认干爹。
“他?他……”顾海有点口舌不清了,紧紧盯着那正殿前站在朱大公子身后的年轻人。
“那个可是正牌的朱二公子,别看是个家奴出身,可是深得朱夫人喜欢……”旁边的同僚低声说道:“别小看了这个家伙,长了一张好皮囊,有一身好功夫,目前就在刑部朱大人手下,可是个咬人不叫的好狗……”
顾海不由往前走了几步,想要更看清这个人,礼乐声此时响起,在一队侍女内侍的引导下,身穿华服头戴金冠的文郡王缓步而出,所有人都停止了说笑交谈,大礼参拜。
顾海跟着众人拜下去,再抬头已经看不到那年轻人的身影,像他这等身份的官员,根本就没资格进入大殿里。
“含之,来,咱们坐吧。”有人招呼他。
顾海应了声,再一次看了眼满是朝廷重臣豪门望族的正殿,他的脸色已然沉沉。
“好……狗!”他低声说了句,转身入席端坐。
鼓乐声透过窗缝幽幽细细地传了进来,与那边正殿的歌舞喧哗欢声笑语相比,书房里的隔间内便显得格外的肃杀。
拔出最后一根金针,彭一针的里衣已经被汗湿透,这不是因为室内燃着火盆的缘故,而是每一针都凶险之极。
见他站开,一旁的黄内侍便忙上前,先是取过一旁的薄被轻轻给文郡王搭在腰上,文郡王闭着双眼,紧紧皱起的眉头以及同样布满汗珠的身体显示他承受了巨大的痛楚。
黄内侍轻轻地拭擦,他已经尽量地小心,但每一次碰触还是让文郡王的身子微微地颤栗。
彭一针低头退了出去。
“怎么样?”端着药碗的顾十八娘低声问道。
“目前尚好。”彭一针抹着汗答道,面上却并无丝毫的欢喜,按照原来文郡王的病情,如果不治疗的话,大约还能支撑到九月底,但如今开始施针吃药,疾病便全部被导出来。
“成败,还是要看最后……”彭一针低声说道。
看最后一次施针,最后一次的药,龙虎汤。
“十八娘,你有几成……”彭一针忍不住再一次问道。
几乎每一天,彭一针都会问一遍,顾十八娘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紧张,原本自己已经要放手一搏了,但被他问来问去的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她心里真的没底,但不想说实话也不想说假话,只得嗯嗯两声,估摸着时间便端着药碗进去了。
文郡王已经换了新月白里衣,依旧闭着眼平躺在床上。
“顾娘子……”看到她端着药碗进来,黄内侍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了,“能不能等郡王吃碗寿面后再吃药……”
因为药效的凶猛,吃完药,文郡王几乎是滴水不能沾,吃什么吐什么,一天就靠着人参养着气。
“出去。”文郡王睁开眼,淡淡说道,说着话他已经撑身坐起,动作毫不犹豫,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剧痛。
黄内侍也知道自己说的矫情了,在性命面前,还谈什么寿面,只是,只是这心里始终是有些难过,便忙依言退出去了。
顾十八娘始终垂目不言,喂完药,一如既往地拿起那本志怪杂谈,却并没有如以往般诵读。
“今天是郡王的生日?”她侧耳听了外边的鼓乐声,隐隐还有歌声笑声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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