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绡开门,门前已放好了洗漱的用具,清洗了一番,也在炉前坐了下来。
明之将茶斟好,几近透明的绿,如游丝般的浅香。
抿一口,只觉苦,入喉方觉一缕缕的甘,止不住多饮上几口,清清淡淡的香便萦绕唇齿之间,沁人心脾。
红绡笑道:“叶公子果是高人,这样的茶,神仙也喝得。”
“姑娘可知是什么茶?”
“酒我倒是略知一二,这茶,就恕我口拙。”红绡摇头,望望身后郁郁的竹:“或是这竹长得太好,我闻来闻去都是这竹香。”
“这茶正是竹叶所泡。”明之笑,将壶揭开,果然是细细尖尖的竹叶在水中飘舞。
“这煮茶的水不会又是什么隔年的雪水?”红绡对茶并无喜好,只在书中是常看这样的说法,但是真要自己来做就嫌麻烦好笑,也显得矫情。
“那倒不是,昨晚一直睡不好,雨后干脆起身采了点荷叶上的雨水,竹叶上又有晨露,这茶就格外清新些。”
此言一出,两人静了。
红绡仔细一看,叶明之的确有些疲倦的痕迹,眼下也青青的。
他自知为何而无眠,她也明了所为何事。
“秦姑娘,在下——”
“你说过,若是今日我心意不变,你会娶我。”红绡的眸子变得深远,远到没有了焦点,怔怔地,茫茫地。
明之心紧了紧,昨晚他一直无法入眠,却是什么也没想。他毕竟不是太过自扰的人,既然不知如何是好,那么干脆顺其自然,只看红绡如何就好。可是对着这样的红绡,语气那样坚定,却脆弱如斯,他的心再次纷乱。
“你说过的。”红绡从自己的思绪中回来,目光凝聚,灼热地看着他再次强调。
见明之沉默良久,红绡起了身,姿容已是娴雅:“红绡失礼,为难公子了。”
她略一欠身,向门外走去。
转身的那一瞬间,明之分明看见她的脸上露出的是笑容,比流泪还要伤心的笑。他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决绝的女子,有过那样浓烈的人生,却拥有了如此寂寥的背影。
恍惚间浮现出她昨夜的话“今天我定是要将自己嫁了出去;你若是不愿意,我自去找别人,也自然是有人愿意娶我的”,明之一动,发觉她走的果真不知往日回家的那条路,来不及多想就急忙追了上去。
手被人拖住了,红绡转身,看见明之红着脸却紧紧拽着自己。
她拂袖,垂下眼:“叶公子,这与礼不和,请自重。”
“明之一生从不失信与人,何况姑娘你。”
“我从不强求人。”
“明之虽不才,也有几分傲骨,若非情愿也无人可以勉强我做任何事。”明之拉住了红绡的手,轻轻地,如抱孩子般将她拥如怀中:“红绡,做我的妻子,让我好好待你。”
红绡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比往常更加温柔的双眸专注地看着自己,他言词恳切,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叹息地说出。
她将头轻轻埋入他的怀中,那一刻分不清心中是感动还是伤悲,只觉眼一闭,一行清泪划下。
婚礼之于女子,是毕生最大的事情。或是从孩提时代开始便已经有了无数想象憧憬,但凡待嫁新娘都是美丽的,因为娇羞而且期待,再平凡的女子也会增上几分娇艳。
可是红绡什么也没有要求,只说要回去稍做收拾,连明之相陪都不要。
明之也知道她回去当然是还有一些需要收拾的,收拾行李更是收拾心情,收拾好那些让她璀璨也让她黯淡的前尘往事。
于是这对刚刚确定婚嫁的新人也仅仅是简单交待了几句,就暂做告别。
走到紧闭的门前,红绡下意识地捏紧了拳,深吁一口气,推开了房门。
油灯已经燃尽,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就连酒壶里剩下的酒也已经喝完,地上打碎的瓶盖被打扫干净。
红绡走到房后,看见那些碎片被粗布好生包着,扔在垃圾筐里。
人回来了,又走了。
红绡的脸色惨白,愣愣地坐在门槛上,用手抱紧了自己。
他愿意吃冷饭凉菜,他可以喝剩酒,他会打扫房间,他怕自己倒垃圾的时候被碎片割到手还用布包好,可是他做得再多最后还是要走……
一滴泪,两滴泪……初时还是忍耐的哽咽,最终却是失声痛哭了。
染哥哥,流干这一次眼泪,从此相忘于江湖。
拿着小小的包袱,红绡再次来到了长醉轩,她并不急着进去,反而在大门外站住,呆呆地看着门上的牌匾。
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雨,红绡模糊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处也是这么个雨天,那天她也是和秦染闹僵,气极中冲出了家门,淋着雨跑了出来。
她知道秦染是不会出来拉住自己,也不会来找自己,他是那样确定她一定会回去。
他不开口留她,也许久不曾为她留下。
第一次见到明之,只觉得此人不俗,此地更是一个好去处,只是那时满腹凄凉只求一醉,着实没有料到此间的主人到头来会成为自己的丈夫。
丈夫?
红绡止不住冷笑,只笑自己。
秦染是她的梦,她自小就怀揣着这个梦,从未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嫁给秦染之外的人。只是梦做得太久太久,久到她都忘记了是怎样开始,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明了自己在梦中睡过了头。
到这一刻,她站在未来夫家的大门外,才发现自己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恋,如今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忽然,身上一暖,回头看见明之温和的笑脸。
他小心地将披肩搭在她肩上,接过她的包袱:“刚才见下起了雨,忽然想起你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这么个天气,于是就想呀,或许这雨又把你送来了。”红绡靠在了他胸膛,听他低低地笑:“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幼稚?我总觉得不大真实,想着我怎么在这里种茶,种着种着就得了这么好个妻子。”
红绡走后,明之都诧异自己居然这样草率地定下了两个人的终生大事,实在不符自己的心性,可是更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不后悔,直到看见红绡在雨中淡得快要化开的身形,他才明白自己是怜惜着她的。
并非所有的婚姻都需要以爱情为基础,既然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约,那么这怜惜也能成为他娶妻的理由吧。
“我好吗?”红绡低喃。
虽然知道这样的亲昵在婚前与礼不合,但是明之还是用手环住了她,握住她发白的手:“自然是好,我才这么欢喜。”
红绡抬头,果然见他眉眼皆带笑:“你是真愿意娶我?”
“我真心要做你的丈夫。”
“我会做一个好妻子。”柔柔地笑着,红绡转身回抱住他。
第 4 章
进到屋里,发现有些零乱,显然明之也在收拾行李,而且是要出远门的情形。
红绡不解,疑惑回头。
“明之知道姑娘并定是不愿要什么风光大礼的,可毕竟是一生一次的大事,我还是办个正式些的婚礼,至少证婚人不能少吧?而且在下有几个朋友,若是知道这等大事不等他们道贺就私下办了,怕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他们大忙我却是闲人,不如我们去就他们了。”明之的眼神让红绡觉得那样安心,就仿佛以后哪怕是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想,到哪他的手也会带着她找到家。
是了,家——不正是她所想要的吗?
温顺地点头,红绡仰头:“听你的。只是求你件事,我都要是你的妻,别再姑娘姑娘地唤我,以后我就称你明之,你也叫我的名字吧。”
明之眼神变得更加温暖,自自然然握住了她的手:“其实要去的那一处是极好的,许多人去了都不愿走,想来你也会喜欢的。”
这也是他宁愿舟车劳顿,千里迢迢地将新娘带回去给几个知交调笑的原因之一。红绡虽不愿说,但此处必是她伤心之地,既然决意娶她做妻,让妻子欢心就是他的责任,换个环境换换心情总是好的。
是夜,两人仍是分房而睡,各自均难安枕,清早便起。
零零碎碎又收拾了大半天,也不知明之上哪雇来的马车,晌午过后,一行三人便出发了。
明之自五年前住在这里后已是不大出门,即便不得已离开也不过三五日,这次远行难免有些不舍,忍不住挑窗向外看多了几眼。红绡却仿佛在自家庭院静坐般,不多发一言,也无顾盼,就连表情也淡淡地。她只听着那马蹄格达格达做响,一下一下敲在心头,一敲一处塌陷,许久才听到身边的人在唤自己。
“红绡,你若是后悔,我即刻送你回去。”
她轻挑眉,却笑了出来:“我怎会后悔?”
明之低声但严肃:“你以前的事情,要说我完全不好奇那也是假的,若是有一日你愿讲了,我总是愿意听的,但你不愿说我也决不勉强半点。”红绡稍稍垂下眼帘,睫毛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只是我每次见你笑,总是忍不住想抱着你,抱紧一些,将你眼中那清冷减去些才好。你莫再这样对你自己,要知道你今后就不是一个人了,万事都有我在,不需再时时撑着。红绡,我心疼你,你也心疼你自己些吧!”
说完,他将她抱在了腿上,像哄孩童般一下一下轻拍着,红绡这才发现自己的背僵硬着,放松下来靠在明之的怀中,说不出的舒服。她不禁又靠得更紧了些,许久,喃喃地说:“明之,我是想哭的,可一滴眼泪也没有。明之,明之……”
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名字被她这般唤起,明之心里软软地,却也有些酸,听她叫着自己,可心知肚明她其实在唤别人的名,这丈夫还不曾做,已有人这般在妻子心里占着,总不是叫人太舒服的事情。
这一路上明之也不与红绡多说话,不过询问几句渴不渴,累不累,反而时常掀帘出去与车夫聊天。车夫是个四十来岁貌似庄稼汉的人,有些木纳却很是友善,也不多话,是个好车把式,明之与他聊天多是些家常农活琐事,听得二人一雅一俗平淡之语,红绡觉得自己心里倒也清静。
原本这般与人同行,朝夕相处的还是自己所定却不熟悉的夫婿,但凡女子都会尴尬,只是明之待红绡的态度极为平常,她也不是什么拘于小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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