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在这里、这里工作。”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新来的吗?我听说新来了一个人,但我一直没见到,原来是你!来了就好,这种地方的工作不容易适应啊。”
埃达放下心来。她并不是阿丽,只是同她长得十分相像而已。
“啊,我弄错了。不过您会不会在那种地方工作过呢?”
“你说橡胶园?当然,像我这样的胖人都在那种地方工作过。炎热的气候令我无法忍受。另外我感到蛇也太多了,厨房的冰箱里都钻进去。我宁愿在这里思念那个地方也不想亲自待在那里。我出来10多年了。”
她警惕地朝厨房门那里看了看,然后走过去,将门紧紧地关上,回转身来坐在小板凳上削土豆。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敲门,她向埃达努了努嘴,说:“不要理,是老板想进来。他一来就往馅饼里头加盐,说是要试试顾客的敏感性,简直是一个疯狂的家伙。我看他开这个酒吧就是个疯狂的举动,你说呢?埃达?”
“也许吧,我不太清楚。”埃达倾听着老板焦急的喊声。
“疯子,完全是疯子!他想返回那个兵营!!”厨师愤愤地转动肥胖的身体,用锅铲威胁地朝门那里挥动。
“兵营?”
“是啊,他这种人,不就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吗?训练有素的大兵嘛。你没注意到这个酒吧里有种兵营的氛围吗?这是铲平个性的地方啊。”
她放下锅铲,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干脆活也不干了。埃达觉得她生起气来很像一个小孩,令她想起企鹅。在厨房里,外面的声音一点都听不到了,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有人在窗口边探头探脑的,是琼的男朋友,他想来这里打探些什么呢?他看起来十分憔悴,在院子里的灯下站着,像一个鬼。
“这种人倒是应该去兵营搞搞军训。”厨师说。
埃达终于明白里根先生是摆不脱的。在远离农场的这个奇怪的酒吧里,埃达的情绪在变化。她并不想回农场,她想回的是老家,她想像中的老家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其实,她也不想坐上一趟火车回那里,她想走捷径,捷径就是琼告诉她的那些酒吧里的黑洞。
一天,当音乐响彻了整个酒吧之际,她在琼的指引下钻进了这样一个黑洞。当时她和她站在后院谈话,没有雨,空中吹着一阵一阵的凉风,月亮显得湿漉漉的,槐树那里有个人在轻佻地吹口哨,吹的是那种俗气的情歌。忽然,琼用手在她肩膀上用力一按,她脚下一滑,就和琼一道跌进了那个洞。
啊,她真是感慨万千!雷声和潮湿的泥土的气味立刻将她包围了,什么地方隐隐约约地传出喊叫声,都是些极熟悉的人声。琼没有同她待在一个洞里,她待在她旁边的洞里,当埃达叫她时,她就发出含糊的呼应,仿佛快睡着了似的。她的确踩在家乡的泥土上面了,那种柔软,就是到死都忘不了。还有带着浓浓的腥味的雨,下个不停,很快她的头发就全湿了。耳旁有家乡的男子在说:“马尼拉,马尼拉,田野里洪水滔滔。”她记起这句话刚刚听什么人说过。此时,她深深地感到,家乡的人们具有敏捷的应变的本能,否则的话,在一个接连不断地受到山洪侵袭的地方,种族怎么能保存下来呢?那些走夜路的人,脚步是多么有力啊,几乎每一步都紧扣着土地的脉搏。
第九章 埃达的逃亡生活(7)
“埃达,埃达,你见过火烧云吗?”琼在旁边喃喃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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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汹涌而来,热带雨林的气味变得稀薄了,然而还残留了雄鸡啼明的叫声,断断续续地,叫了又叫。
琼的硬硬的、神经质的手指钩住了她的手指,她们并肩站在那里。喝醉的一男一女正互相搀扶着回家,琼说他们路途漫漫。
“他们是回到有地牢的屋子里去。”琼告诉她说。
“但是我的地牢没有边界。”埃达有些沮丧地说。
琼吃吃地笑了。埃达很少听到她笑得这么欢畅。
“你的男孩来了吗?”埃达问。
“啊,我只要待在这种地方,就可以听到他远走他乡的脚步声。这种感觉总是那么美妙。我听到了他的本能的声音。”
埃达想,明天她要回农场了,那里也应该有很多这样的洞|穴,她先前是完全错过了它们。
埃达呻吟起来。“啊,我的脚!”她说。她的一只脚还插在家乡的泥土中,难以自拔。琼回过头来看看她,说习惯了就好了。还说任何事都可以习惯。那扇门一打开,埃达就看见了躲在阴影中的老板。他躺在一张桌子下面看书,真难以设想他在那么黑的地方能看清什么东西。伏在桌上喝醉了的那两个顾客知不知道老板在他们下边呢?
“琼,我真羡慕你爹爹啊。”
“我也是。要知道整个酒吧都是他的地牢。有时我想,同他相比,我简直不像话!我,最好不要走出我的卧房到外面来。”
她绕到柜台那边,去找马克去了。埃达弯下腰想同老板说话。老板倒先开口了,然而目光并未从书本上移开。
“这个故事我读了几十年了,故事里到处是机关。埃达啊,你打定主意回去了吗?明天的火车是早上九点。”
“老板怎么知道我要走?”
“所有的事全写在书里头。你离开后,将再也找不到这个酒吧了。”
“为什么呢?”
“你是偶然闯进来的。我们这里不容易找到,一不留神就错过了。”
老板将书本枕在脑袋下面,蜷起身子,闭上眼,似乎睡着了。
在柜台的灯光下,琼和马克站在那里发呆。留声机已经哑了,几乎所有的人全醉了,一些人起身向外走,另一些人伏在吧台和桌上呼呼大睡。埃达只要看见谁醒了,立刻跑过去搀着那人往外走。被搀的人往往十分感激,称埃达为“小乖乖”、“小仙女”等等。他们进酒吧时那种道貌岸然的样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名妇女东倒西歪地出了门之后,忽然又回过头来向埃达叫道:“今夜我们幸运相逢,日后永不相忘。再见!”
“再见。”埃达机械地说,她连女人的面孔都没看清。
黎明的时候,埃达在自己的卧室里看见了很多艳丽的蝴蝶,它们在灯光里飞上飞下,还排出字母。埃达呆呆地看着它们,开始流泪。这时她听到琼又在隔壁从桌子上跳下来。
埃达走出“绿玉”酒吧,当她往回看的时候,闪烁的霓虹灯已退到了遥远的道路尽头。
第十章 里根的困惑(1)
“没有埃达的日子既像一场噩梦,又像一次解放。”里根这样想道。他站在海湾的浅水区那里,看着灰绿色的跃动的海水,感受着海的丰满与力量的魅力。一年前那位淹死的女工,仅仅是因为来不及脱下浸透了的、笨重的外衣才遇难的吗?他一边上岸一边对这个问题做出种种的猜测。
50岁的里根在事业上获得了很大的成功,他的橡胶园不断赢利,这使得他可以将周边的几个大农场全买下来,改成了橡胶园。这几年,里根自己逐渐退出繁重的日常工作,他将事务都交给了一位能干的经理。这位名叫金夏的国籍不明的经理是一位优秀的管理人员,他不声不响地就将所有的事务都理得清清楚楚,更重要的是,他在发展方向上的每一步棋都是着眼于未来的。一天夜里,里根梦见这位东方男子掌握了点石成金的秘诀,他拿着一根头上镶了宝石的棍子,往他所立足的那块土地上一点,那块地就归里根所有了。里根长久地凝视着他那细长的、狡黠的眼睛,从那里头看见了不是欲望的欲望,实际上,那是一种虚无的变体。
“金夏,你觉得埃达还会回来吗?”里根说这话时坐在海边。
“她根本就没离开。您应该知道,这只是一个眼界的问题。”
金夏细长的身体像海里升起来的一个影子,他的话里根总要过一会儿才琢磨得透,当初里根就是因为这一点看上了他。金夏同他的家人一直住在半山腰的老屋里,那是他自己选择的住处。他和妻子,再加上两个儿子,他们总是独来独往,不和工人们建立密切关系。有时候,他们一家那种骨子里头的孤独甚至令里根胆寒,担心他们有图谋不轨的想法。但是过后他又会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其实,金夏是他在农场惟一的知己,他将自己的每一桩心事都向他倾诉过。在那种时候,金夏抽着烟卷,很少插话。里根拿不准他是否愿意听,但他倒的确听进去了。比如刚才他说起埃达,金夏立刻就会说出一种独特的意见来。
“你的儿子打算秋天去北方上学吗?”里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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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他们还真舍不得离开农场呢!”
“噢?”
“他们俩打定主意将来永世不离开农场。”金夏喷了一口烟,口气变得夸张了。
穿过芭蕉林就是山坡,金夏的灰色木屋建在一棵大榕树下面,那棵树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守护神,那些巨大的气根悬在空中,显露着霸道的气派。里根知道那木屋已受到了白蚁的侵袭,目前已属于危房。但金夏一家人竟毫不在乎这件事。也许他们并没有长久的打算。金夏的妻子有个好听的名字,那是个里根发音很困难的名字。此刻她正在将被子拿到外面晾晒,大概因为屋里太潮湿了吧。她向里根傲慢地点点头,就算是招呼过了。
“住在山坡上,对整个农场的情况一定了如指掌了。”里根开玩笑地说。
“实际的情况是,我们一家成了外人。”金夏不安地用手敲着桌子说:“这是不是因为我们一家人太缺乏野心了呢?”
里根听见里屋有被压抑的兽的咆哮声,不由得吃惊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们养着狼?!”他觉得膝头在发抖。
“是啊,”金夏神情飘忽地回答,“是儿子们养的。他们感到住在这种地方太虚浮了,要做一件刺激的事。后来他们就弄回了这只小狼。你不要紧张,狼是用铁链牢牢地拴住了的。有时我也为他们的爱好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