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鸿飞看穿他的心思,说:“你如实地讲,一个字儿也别忘了,比如,那女人戴着什么色儿的耳环、戒指……”
“蓝的,这没错。”他挺直腰板,望着频频点头的警长,咽口唾沫润喉,说,“从那女人的长相说吗?”
“说得越细越好。”
“我得对得起您。嘿嘿。”他把半个屁股坐在皮椅上,敬给警长一支烟,点燃后,再把自己的那支往拇指甲上顿:“那女人长得绝!绝在那?绝在她有股野劲儿。不怕您笑话,干我们这行的眼贼,看女人能透皮看瓤儿。她穿蓝缎子旗袍;蓝绒鞋;新型的飞机头,插朵蓝花。个头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两眼盛着酒,不过那酒是冷的,为嘛这么说?她挎着范少,少爷一摸她胳膊,她白了少爷一眼,我正开门,扭脸和她的眼光对着了,耶!像射过两根透骨钉。上过酒菜后,我就没再进去,收碗筷时,我看到这二位衣冠楚楚地坐着。我纳闷儿,范少从来没那么规矩过呀!怕是碰上辣主儿了。那女人脸粉红,可胭脂没坏。她手一弹,一张银票瓦片儿似地飞过来,正贴在我胸前,我一看,哟…
…“他意识到失口,想变话题。
“钱多得邪乎,对不?接着说,你的话到我这儿算最末站,东方鸿飞守诺言千金。”
“说吧,谁叫我舌头属泥鳅的。”他挠着头皮,继续说,“真是个阔奶奶,一出手五十块,直古没听说给这么大赏的。她不冷不热地说,‘这是范少爷赏你们弟兄的,喝茶抽烟,花他的钱心里坦然。’说完,抿嘴,不,张嘴笑了,牙好白!”
“范文心怎么说?”
“范少偏身坐着,看不到正脸、好像在笑,没言语。”
东方鸿飞的脊背漫上一胜寒气,如果猜想不错,那时的范文心已经死了,坐在那里,不过是具但尸。
最善察言观色的茶房见东方鸿飞神情有异,谨慎地说:“这么说行吧?”
“说,一点别剩。当时屋里的情形都细描出来。”
“女人又说,‘不叫你别来了,少爷酒后身子乏,得多睡会儿,明早十点叫他来吧,少爷有个’睡不醒‘的毛病。她的声儿又娇又媚甜耳朵,可总有那么点凉劲儿。后来,范少的脑袋被拿走了,我才回过味儿来,原是个’十三妹‘。屋里嘛,盆里水。
床上被,都好好的,就是那桌酒菜犯疑,少爷那边儿的没见动,女人这面的却光了不少。“东方鸿飞证实了推断,问:”以后你用耳朵都逮着什么了?“
“放水。只听女人的笑声,说了一句话,‘文心,可要替我问范金栋老爷好啊!’以后,那就是张润发他们报匪警,帮着抬死尸的事了。耶,夏警长说,那女匪是从窗户走的。”
当时,出现场的是夏怀冰警长,他在材料上记载:“……尸无头却端座椅上,地积血甚多而未染衣裳一滴。尸验鉴为利刃所致,颈骨肉去势平整,可证案匪杀法毒酷娴熟,绝非初试。窗虚掩,女案匪去处也……”
如朽木般的夏怀冰是迂腐的老头子,笔记的各种文读都不伦不类,含糊其辞。面对这样令人膛目结舌的命案,不仅无能为力,而且内心恐煌,生怕破不了案而得罪范家,破了案也要做无头之鬼。警察厅厅长杨按虚深知他只具备逮俩“麻雀”
(小偷)、“拿花”(逮暗娼)、“抓牌”(抓赌)的能力,便把案件移交给东方鸿飞,并在市长李新田面前说,“东方鸿飞破不了案,警察厅改棺材铺。”
当复怀冰把案卷交给东方鸿飞时,揉着粘满眼睁的老眼,一副饱经世故的神态,“你少年老成,‘二尺半’这买卖里出类技苹,可这样的案子最忌少年气盛。我混了三十多年,深知江湖、官场上人心歹毒、风波险恶。这案子非同一般,好自为之啊!”
“怀冰兄,知道这蓝裳女匪的来历吗?”
“我见识浅,可听到的不少。”他摇着瘦小、干瘪的头颅,“或许是个新出道的雏儿。”佝接着身体走了,不愿多呆片刻。
在屋内来回踱步的东方鸿飞想起被押解来的来福贵。第一次审讯时,便抓住两个疑点并肯定了车状与蓝裳女匪有特殊的关系:一、宋福贵住在长禄里,而她也偏要到那里去,并知那里有棵老槐,是否有眷念旧情?二、盘问车挨家事并泪眼盈盈。二百银洋必是相赠之物。但他当时,不愿点透,因心里没谱,若车优真是和女匪一路,自己就要处下风,必须得掌握些死者和凶手的一些情况才好一击成功。
“把宋福贵带来!”他对窗口喊了声。
两名晒太阳、谈女人的警察应声跑了,兴致未消地留下一串低劣的笑声,使东方鸿飞厌恶不已。他拔出手枪。
宋福贵被带来后,东方鸿飞便挥手让两名警察出去,似笑非笑地说:“你俩也说上瘾了,我放半天假,孝敬你妈去吧。”
“警长,你这嘴可够损的。”一个缩肩屯背的说,笑嘻嘻地拉着另一个走了。
站在大厅中央的宋福贵感到浑身有无数芒刺在扎他,在难挨的沉默中,面如冰霜的警长慢慢走过来,一声轻响,把打开的烟盒举到来福贵面前,说:“抽烟。”
宋福贵小心翼翼地捏起一支,望了他一眼。警长又把划着的火柴举起来,平静地问:“认得我吗?”见他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鄙人复姓东方,字鸿飞。”他掏出枪,在手上转着花儿,又慢慢地走到门前。突然转身,“啪!”的一枪,宋福贵刚触到嘴唇的香烟被打熄灭了。他嘴角游出一丝冷笑,依然平静地说:“有人叫我‘神枪警长’。宋福贵,没有我破不了的案子。”他把枪还回皮套,枪柄却露在上衣外面。
宋福贵吓得三魂出窍,望着警长的背影,语声颤抖着说:“我求求警长大人,快查清了,把我洗出来。我得拉车养活老娘…”
“你娘和她多年没见了?”警长蓦然转过身。
“和谁?”他满脸困惑。
“作案的女人!”
警长失望了。宋福贵的回答和神情使他不情愿地排除“伙同谋杀”的可能。他再次失望的是,背向宋福贵而枪竟不被夺,只要车伏一伸胳膊,手枪就会到手。手枪里只有一颗子弹。
“我东方不会说谎。”他严峻地说,“你可能会老死狱中,这警察厅把许多人变成了冤鬼,有时,高悬的不是明镜。”他见车快跪在地上,不住地求饶,毫不理睬:“我可以网开一面,让你远走高飞。范家多行不义,我早就看不惯了。放你,你得答应我个条件。”
“做牛马,给您老拉一辈子车!”宋福贵头都快磕出了血。
“把我打昏。半月之后,送五千块银圆来,做我被辞后的费用……”他尚未言尽,就被宋福贵截断,满脸淌着泪、汗说:“我不会打人,我拿不出这么多钱!我还是死在狱里吧!我的命好苦哇……”他竟然塌起嘴巴来,直打得嘴角淌血,完全失去了理智。
完全不是虚伪,东方鸿飞和无数案犯打过交道,懂得最难伪饰的是眼睛。宋福贵不是大好似实,但警长醒悟了,一拍桌子,暗说:“车伕不认得女匪,而女匪必认得车伕。”好像阴霭密布的天透出蒙蒙的光亮。
用过午饭,东方鸿飞借阅读闲书来平息顿乱的心绪,打电话让门房送本书来。片刻,有人送来了,说是味道极其不错的小说。东方鸿飞接过一看,薄薄的小册子印着《美人潮》,魏体书名,署名‘对梦幽“。作者他是认识的,常混于烟花柳巷的脂粉窟里,用一支生花妙笔,采集淫闻秽事,撰写Se情小说,近来在办一张”渔报“。他把书丢在桌上,淡淡地说:”这种书好比附满姐虫的败叶,拿走。“东方鸿飞虽为警长,但无高踞的姿态,一向温良、持重,深得下属好感。送书的是个文质彬彬的小文书,面白如豆|乳,扶扶眼镜,说:”对梦幽才华横溢,神思过人,写风尘而超俗,细绘秽情,意在讽人刺世,出尽上流嫖客洋相。他常说’得一美人,粪土王侯‘。警长,我认为,当今时代如糜烂之痈疽,国运比沉商之衰日,文人只得用笔墨排忧,以博浑噩市民一笑。警长,你说有什么真正的书籍可看,总不能再读《纲鉴》、《古文观止》去吧“
东方鸿飞悠闲地吐出口烟,说:“叶梦幽八斗才子,失意仕图,总不能甘居下流吧?”
“警长,我刚来不久,知道你是胸藏大志,满腹珠现,可不能太难为了自己啊!”
听到“胸藏大志”,东方鸿飞的眸子爆起一闪亮斑,转瞬即逝,微笑着问:“我有什么难为自己了?”
“唉!”文书短叹一声,“民国八年2北京游行示威,抗议法网、日本、德国列强的运动我参与过,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燃烧151己的梦,很多人都当官了,持上了姨太。我呢?及时行乐,‘有酒不喝奈明何’?你是抱定‘独身主义’了吗?”文书镜片后的小眼睛露出善意的关切。
“不谈这个了。”东方鸿飞对政治不感兴趣,问,“你听说范文心无头案了吗?秀才论兵,听听高见。”
“我想。”文书沉吟片刻,用信任的目光望着警长,说:“那女匪杀的起码不是百姓。但我琢磨,女匪并不想绑范的票儿而图财。范文心也无逼良为娼、霸人家妻女诸种恶行,竟被割去人头,这里伯大有文章。怕是有巨宝之争,或者是某某与范金栋有仇隙,女匪是被雇用的。你想,女匪杀人割头,这头一定是想给人看的……”他还想说下去,东方鸿飞击节叫好:“说得准!取走人头,一定是给谁看的!”
“我不一定说得对啊。”小文书皙白的脸上泛起红润,神情有点腼腆。
“简直是顿开茅塞。很遗憾,我忘了你的名字。”警长面呈歉意。
“赵霄九。”他低声回答。
“以后跟我干吧。”警长热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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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霄九心机乖巧,知道厅长杨按虚垂青东方鸿飞,迟早还要摆升的,说不定该案侦破后,会得到市长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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