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羡游僧处处家(二)
楚楚每日里都在房中借酒消愁,浑浑噩噩,也不知今宵几何。那晚不断有明灯透窗,楼下喧嚣非常。她心下纳闷,推窗出去,惊见皓月当空,街道上两边挂满了彩灯,高大的灯轮、灯楼和灯树已建立起来,果然是“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街头有人在耍狮子、舞龙灯,游人熙来攘往,原来已到上元佳节。
元夜本是团圆夜,她却偏偏独在异乡,不知何往。藉着几分酒意,她索性倚坐在窗台上,向路人遥遥举盏。有人见她豪爽,向她大声喝彩。她更添多几分醉意,想起幼时念过的一阕词来,高声吟道:
“爱元宵三五风光,月色婵娟,灯火辉煌。
月满冰轮,灯烧陆海,人踏春阳。
三美事方堪胜赏,四无情可恨难长。
怕的是灯暗光芒,人静荒凉,角品南楼,月下西厢。”
楼下喝彩声如潮,她却倍感凄凉,就欲从窗台纵回,感觉一道悲悯的目光清清冷冷透过人群,投射在自己身上。她凝目望去,却见方大可依然是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手里提了盏五色彩灯,静静站在街角。他身畔环绕这十几个童子,倒各穿身簇新的衣衫,正在那里一手忙不迭吃着糖葫芦,一手提了各色小灯指着热闹处手舞足蹈。楚楚看得由衷地笑出来,那笑意映在方大可眼里,也对她略感窘迫地微笑起来。
这笑容倒宛如这不夜天的一盏明灯,叫她看得心情舒畅很多,终于对他挥了挥手,返回自己的小小天地里去了。半夜起身,发现门边不知何时挂了一盏小小的彩灯,似曾相识,要努力回想,才记起好像是那秀才提的那盏。
第二日一早起来,只觉头痛欲裂。她以为是宿醉未醒,并不为意,谁知渐渐觉得全身乏力,额头似在灼烧。小二送餐过来,都叫她退了回去。
她这一病,本由心生,加上她放任自流,医者不自医,更兼身边乏人照料,病势越发沉重起来,渐渐卧床不起。
那日她正在昏睡,突觉房门被强行打开,她强自从床上支撑起来,见一人身着团花对襟袄,四方脸上堆满一成不变的笑容,闯进房来。那小二缩着头,亦步亦趋跟在后头。
她早取了银针在手,按捺住心头的厌恶,冷冷道:“来的是何方神圣?如此失理。”
那人重重咳了一声,拿那双鼠溜溜的眼睛四处打量。那小二懦懦缩缩道:“是我家掌柜的。”
楚楚冷笑道:“可是我短了房钱?”
她瞪着小二,他不敢直视她的目光,低头道:“未曾。”
楚楚复冷笑道:“那就是我短了饭钱?”
小二觉得眼前人竟然说不出的凌厉,低声道:“也不是。”
楚楚冷冷道:“既然如此,甭管是谁,都给我滚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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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那人置若罔闻,大刺刺自寻了张座椅坐定,笑嘻嘻道:“姑娘好像病得不轻。”
楚楚又觉一阵晕眩袭来,心道不好,愈发怒道:“这又与你何干?”声音却已暗哑,不能成势。
那人见她虚弱不堪,越发笑得得意,道:“姑娘孤身在外,托身小店,方有财当然要多方照应。不如由在下请此地最好的李大夫来为姑娘瞧瞧如何?”
楚楚思忖他绝不会如此好心,故意笑道:“那诊金如何呢?”
方有财笑得眼睛眯起来,道:“对别人来说或许贵一点,对姑娘绝对不成问题。出诊费50两纹银,药费另加。”
他倒是把自己当羊牯了………………楚楚越发笑得甜,道:“方掌柜费心了,我看我这病养几天就可以了。”
那人面色一顿,道:“若姑娘不肯延医请药,方有财不敢担这样的干系,只有请芳驾移步,另寻住处了。”
他得意地看向床上人,却见她若无其事地从怀中取了一小段蜡烛,就在床边就着火折子点上了,哑声道:“方有财果然是最懂得生财之道,可惜道行还差了点。”
他只觉自己的头突然剧烈痛了起来,回头看小二早瘫软在地上,大惊失色,手指着她,道:“妖女………………”
他只觉喉咙突然一阵紧窒,再也吐不出字来,也往地下倒下去,见那女子还要微笑道:“这个称呼对我倒是最合适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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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楚其实已经头晕目眩,全凭用指甲掐了手臂,才没有先伏倒下去,突觉一阵劲风,吹灭了手中白烛,一把熟悉的声音道:“方有财纵然有恶,用七星海棠这样的剧毒,还是过了。”
她抬眼一看,竟然是方大可站在门口,还尤带责备之色看向她,她笑道:“连这你也认识,可见…………………”只觉额头火般灼痛,全身不断有虚汗冒出,还要不忘笑话他:“可惜果然是酸秀才。”
她渐要昏迷,感觉他坐在床沿,搭上她的脉络,又凝神打量她,叹道:“这风寒再不治,恐怕渗及心肺。”
原来他还是个大夫。………………楚楚本来想说自己是妖孽,哪里那么容易有事,奈何不住迷糊下去。感觉他将自己草草包裹了起来,叹道:“这里如今也住不得了。若不嫌舍下浅鄙,就暂留几日,只恐你锦衣玉食惯了,吃不惯粗茶淡饭,但如今也只能从权了。”
楚楚想:看你这穷酸拿什么招待我?………………………终于抵抗不住那阵倦意,老老实实伏在他胸前睡了过去,还感觉他微微的叹气,但胸口不住传来阵阵暖意,让她嘴角流出一丝微笑,朦胧中想:接下来的日子,倒是不会无聊了………………………………………………………
接下来她都是昏昏沉沉的,知觉还没有完全丧失,感觉有人轻轻宽去她的衣物,给她用温水擦拭全身,那手好像一直在微微发抖。
随即自己就被换了干净衣裳,感觉他替自己推天门,揉太汨,推坎官,揉膻中,运八卦。随后有汤药送入她口内,出身慕容府,当然立即就分辨出中有桑叶、连翘、杏仁、薄荷、桔梗、黄芩、牛蒡子、射干、前胡、大青叶………………
好像他的医术也不差么?她倒是放了心,想:医者父母心,男女虽然有别,不妨从权,至少自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一番折腾下来,感觉自己倒舒适了很多,头疼也轻了不少。听得他不稳的呼吸,想着这番倒把这酸秀才累得不轻。此人倒果真有侠义之心,亦不乘人之危,可惜明明一身精湛医术,何故埋没乡野?抑或另有隐情?…………………不过自己既然不愿旁人相问,何必穷究他人?一念及此,豁然开朗,便甜甜睡去。
心羡游僧处处家(三)
正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似抽丝。待得慕容楚楚真正能勉强在房中行走之际,才发现自己如今的所在,竟赫然是最多远观过的泥墙茅屋。
但见几间平房,一溜排开在旷野上(不用说,定是这里地价低廉)。居中的大略算客厅兼课堂,摆放着竹几竹椅,文房四宝及各类书籍。左侧是那酸才的房间,如今房中唯一一张勉强称得上宽敞的竹床业已被她占据,但棉被都陈旧不堪,被面洗成近白色。因她连日里病情反复,发烧不止,不能离人,方大可便在房中另一角支了块木板,算是搭了张小床。右侧的房间内整整齐齐搭了十几张小竹床,被褥倒是半新的,都是那些被他收养的孤儿的,楚楚一点,共有七男五女,小的不过五六岁光景,大的也不会超过七八岁。可能因幼遭劫难,都比同龄儿童要成熟,已能料理自己的生活。
这方大可在房前开了几亩地,植种蔬菜;房后千杆翠竹,看起来倒似桃源生涯,但楚楚思及当时受田的农民,一个丁缴一份租赋,服一份徭役,每丁每年纳粟2石(担),叫做租;纳绢2丈,另外加绵3两或麻3斤,叫做调;每年无偿劳动20天,不需要劳役时,每天收绢3尺,叫做庸………………如此种种,就凭他授课的微薄收入,还要供养十几个幼童,确实大成问题,问之,竟曰:“非淡泊无以明志。”她一口水含在嘴里,撑不过喷将出去,将他淋个湿透,叫小儿们乐了半天。
几日后便下大雨。楚楚内力全失,在房中只觉寒风四面透入,不住听得嘀嗒声,竟是几个屋角不断滴下水来,她正待惊呼,却见众小儿均默不作声,训练有序地捧了盆去接,叫她听了一夜的“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哪里再看得下去,乘那秀才一早出门之际,唤了路人延请来工匠,好好将此地修葺了一番,在屋顶都密密铺上青瓦,并将破旧的墙面也修补过了。待得方大可傍晚回转,只见餐桌上堆满了各色菜肴,碗碟上还印有酒楼表记,那自称湘柯的女子,与众小儿吃得正欢。楚楚正待招呼他,却见他环视四周,俊面渐渐肃沉。她心里凉了半截,那些儿童见方大可面色不善,都怯怯放下碗筷,一个个退到了屋角。楚楚方待说个笑话缓和一下气氛,却听他道:“湘姑娘若嫌舍下粗鄙,尽可自去,何必大费周章?方大可一介穷儒,过不惯这种日子,也不能一再接受别人的施舍。”
楚楚要楞一楞,才省起湘柯如今正是自己的名字。这么说来,自己的一番好心又被当成了驴肝肺。要依足她平日的脾气,早就揭案而起;但思及他连日来日夜照料,又见孩子们均面色煞白,到底硬生生吞下这口恶气,放柔了声音道:“我不过是过客,自然迟早都是要走的,也没有想过要改变你们的生活。只是这几日麻烦了先生,也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更何况这些孩子平素里都饥一顿饱一顿,难得用点正经的,又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纵有多少气,也等他们好好用了这顿再作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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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哪知方大可冲口而出这番话,见得众小儿懦缩不已,又见她面色不变,居然神情自若回了一番话过来,挡在孩子们面前,倒像是护雏的母鸡,神态之温柔,为生平罕见,心中大悔。思及几日来,她对这些孩童疼爱有加,就算时昏时醒,见得他们近身,总努力微笑相对。后来他们主动为她奉药,无论烫冷,她都立即一干而尽。可见她倒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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