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刻,赵启财已是坐在他娘炕头上说起了老大赵勇说亲的事儿。
李氏就在窗外立着看石榴花,一双耳朵却是仔仔细细听着里间说话声儿。
赵启财闷声说了说屋里的情况,又说老大年纪也到了适婚龄,看他娘能私下里接济些钱儿不。
张氏听了,不言不语好一会儿,才冷笑道:“这是红梅的意思吧。”
赵启财咳了一下,看向窗外,小声提醒道:“娘,红梅这会儿在门外头哩。”
张氏闻言,伸着脖子朝窗子瞅了老大会儿,依稀辨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心头便有些不欢快,当下,她声音更低了,“你爹去后,紧着你们三兄弟又分了家,娘手头本没剩多少钱儿,再者了,就算娘有些私钱儿,你也不想想,大勇成亲,娘若是开了这个头,往后你两个兄弟媳妇能依?”
赵启财沉默了,若不是媳妇逼迫,他今个是怎样也不愿来跟他娘开这口的,说到底仍是心虚,他娘这话说的又在理,到了孙儿辈成亲,哪有再叫老娘出钱的理儿。只是想起这一段答应妻子的,料想这事不成,李氏定是不肯罢休的,才又是梗着脖子道:“娘悄悄借些也就成了,我对红梅只说是娘给的。”
张氏听闻这话,嘴上不说,心头却对老二失望之极,有了媳妇忘了娘,说的便是这不成器的老二。
她本想摆手拒绝,一抬头,却是见了老二一双殷殷恳求的眼,口中那话立时顿住了。想来想去的,又觉得老二也怪可怜,三个儿子都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自是清楚老二的为人,他本是个老实勤恳的,这么些年,成日在屋受着媳妇的气也就罢了,屋里一概事物他一个当家汉子连话儿也插不上半句,一应都是媳妇做着主,就连媳妇刻薄老娘了,也是半句不敢提,若不是老二这般不济事,前些年,她能生生被老二媳妇气得来了老三屋?
心疼归心疼,钱儿张氏却是万万不愿给的,只是顾忌着眼下李氏在外头,只一门心思想着如何将话儿说的不留余地,让李氏死了这条心才好。
她踌躇的空当,赵启财又是低声劝,“屋里也是实在没了法子,娘再好生想一想的,娘也知道红梅那好强性子,大勇婚事说啥也不肯落在旁人后头。”
张氏没立即吱声,自炕上直起身来,盘起腿,才是不急不缓地道:“你媳妇那心思,娘心里有数。大勇今年十八,你爹在他这岁数已经有了你大哥,一大家子都靠你爹养活哩!他要是能定下心思踏踏实实在县里好好做上两三年工,不见得赚不上娶媳妇儿钱。”她咧了赵启财一眼,“怪只怪你们平日纵的,一出远门就学坏,不大年纪又是赌钱儿又是吃了官司。”顿一下,低沉沉地道:“这钱儿娘不能出,一时回去了,娘这番话和红梅如实说便是了。”
“娘!”赵启财急的皱起眉,“你这是为啥,只当应付红梅一回,这钱儿,儿子慢慢想法子偷偷给您还上还不成吗?”
赵家祖上也是本村一家富户,只是一代不如一代,传到他爹时日子便再也风光不起来了,家境与一般农户无异,也就祖上殷实,比旁的农户多了四五亩地罢了,哪比得上那些个百亩田产的富户,说到底,也就比寻常农户强一些。那一年,他爹打算盖间大院子,屋里才是卖了祖上留下的几亩地,得了十来吊钱儿,没成想,还没几日,他爹便得了急病去了,几个兄弟媳妇纷纷闹着分家,他娘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了主意,盖房那事便也耽搁下来了。那十几吊钱,一直是在娘手里的,本说是留着今后买地,这么些年过去了,老娘心里生了旁的心思,倒也没再提起这事。
娘嘴上时时称没钱,怎么能骗的过红梅?
张氏连连摇头叹道:“说啥还不还的,前些年,你媳妇但凡对娘孝顺些,今儿娘就是私下接济你们这一回又能咋?你自个儿拍着胸脯说,前些年,娘在你屋过的啥样日子?也就跟了老三起,娘这心头才算是舒坦起来了,她老三媳妇她再是扣巴,也不曾当娘面儿数落娘半句,更不曾待娘不敬!你自个儿说,娘手头这些钱儿,不该多接济着你三兄弟?给了你屋,你三兄弟那头能依?你也不是没瞧见,老三屋至今连瓦房也没半间!”
第十一章 关系破裂
赵启财越听越是羞愧,他娘话毕,便是沉默下来了,但凡他娘提起早些年的事,他便是自责愧疚的回不上半句话来,更别说开口再提借钱一事。说来说去也是怨了自己,本想让老娘跟着自己过上好日子,却是夹在媳妇跟老娘两头日日为难,老娘来屋里没半年,生生气的收拾细软搬去了老三屋。
张氏又叫赵启财出门去唤李氏,见赵启财愣在那处迟迟不应声,索性朝外扬起声道:“分家那时,娘一心打算跟着你屋过活,样样都是偏着你屋来,好处全都给了你屋里,老三也就占了咱屋这处老宅院,至今还是土坯房,地也是北边那几亩贫地。你说说,这么些年,你们两口子可曾尽心尽力侍奉娘?”
这话说的极是响亮,外间李氏一字一句听了个全,前头她还抱着些希望,这下,她算是听明白了,婆婆这是死活也不愿接济她屋,又是拿前些年那些个破事出来絮叨,她听见丈夫在屋里连声都不敢吱,便是怒上心头,当下便忍不住怒火了,就立在屋檐下,怨气冲天地叫道:“赵启财,你是哑巴了还是死了!你咋就不问问娘,那几年咱们是饿着她了呀,还是冻着她了?啊!?只差点把心都掏出来了,啧啧,还落了个不孝的名声,哎哟喂,这年头,人孝真不如嘴孝!”
她站在那处扑天喊地的叫唤,一边叫一边伸手指戳,不一时,老三两口子便闻声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刘氏刚要开口劝,李氏便是朝她一抬下巴,“闭嘴!没你啥事!少跟这瞎凑热闹!”
刘氏黑了脸,转去丈夫身边气道:“娘还在屋里歇着呢,你不管管你二嫂子吗!大白天的,指指戳戳的像啥样子?”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李氏便朝她两人呸了一声,嘲讽道:“你们一个个的,还当别个不知道吗,不都眼巴巴盯着娘口袋那些钱儿嘛!这会子少在这给我装蒜!孝顺个屁,我呸!”
赵启胜脸一沉,一口气险些上不来,气的狠狠攥紧了拳头,终是念着对面那人是二嫂,才是松了手,他瞪着李氏,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转身,就往门外走,刘氏又是慌忙跑去拉他。
这头李氏仍不消停,一句接一句冲着张氏屋里叫唤,院子里是一团乱。几个娃儿立在廊头下,见这阵仗,也是大气儿也不敢出,一个个的愣愣盯着瞧,纷纷不敢作声。
便在这时,房门忽然吱呀的一开,赵启财脸色灰败地走了出来,李氏立时上前,不由分说揪着他的耳朵尖叫道:“你倒是说呀,今儿非得掰扯个明白,咱们倒是咋的亏欠她了,啊!你说!你说!你给我说清楚喽,也叫旁人听听,我还就真不信了,我是少她一口饭了还是少她一间屋了?”她连哭带叫的一桩桩算起前些年那些事,想起一搭说一搭,说的接不上气了,又是抹擦一把鼻涕,顺手甩去丈夫脚前,“我咋就没善待她,啊,你倒是说呀!”
赵启财挣开她,拽着李氏的胳膊一拉,憋足了气大叫道:“别喊了,生怕别个不知道吗!”然后便是环视一圈,对自家几个儿女沉脸儿道:“看啥?都先回屋去!”
他平日向来温吞,极少出大声斥谁,今个这两声大喝,着实将李氏唬住了,几个娃儿也是哭丧着脸儿一个挨一个转身往门外走。
然后,他看向有些愣住的李氏,语气缓和了下来,“有啥事咱回屋说还不成吗,别在娘门前吵吵嚷嚷的。”
李氏一听丈夫又变回了熟悉的恳求口吻,这才由震慑中反应过来了,啐了他一口,冲口叫道:“我吵嚷了咋了,我就是吵你老赵家人了,不孝的骂名都背上了,我还怕人说闲话,看笑话?咋的,你今儿胆子倒是大起来了,还要对我动手不成?”
如意站在门外,听着院子里一阵接一阵的叫骂声,心情格外沉重。
三姐巧铃伸手拽了拽她,“别看了,爹叫咱们先回屋哩!”
如意点了点头,跟着姐姐们缓缓往回走。
一进院子,她仍有些心神不宁,不为旁的,只担心着娘这顿火气若是延续到屋里来,她定是要挨骂了。屋里今年这样穷都是她那场病害的,娘今儿若是借不到钱,回屋定是要狠狠斥她,按今个这火气,许是要动棍棒的。
巧铃玉翠两个蔫耷耷进了厢房,二哥也出了门,院子里这时静悄悄的,如意发了一会儿呆,抬头看天色已不早,忽然反应来,爹娘怕一时便要回来了,忙往厢房里跑去。
一进门,她便长长呼了一口气,站了好一会儿,才抬脚去炕上。
躺在有些昏暗的炕头上,如意蔫耷耷地闭了眼,心头只祈祷着娘一时回来能消了火。
时间缓缓过去,太阳落了山,房间里的光线一点点的暗了下去。
不一时,外间响起了几个琐碎的脚步声,如意一听,心便紧了。
刚腾地坐起身,便听着院子里响起了她娘喋喋不休的数落。
“你娘也是老糊涂了,噢,咱们不尽心,你三兄弟就尽心?也不看看他两口子打的什么主意!既然你娘不肯出钱儿,自今儿起,往后也不必孝顺着她!”
“老三媳妇也不是个好东西!旁的本事一点儿没有,生怕咱在娘跟前儿落了好,就会私下里在娘跟前儿扯是非,今儿她咋就不敢在我跟前儿得瑟?”
“还有你三兄弟,是要造反吗!他今儿要敢动我一下试试看,明儿我非叫娘家兄弟跟他拼命来!”
她爹不迭哄劝的声音低弱弱的,如意听不大清楚,这时刻,她满脑子里想的全是娘别惦记起自己。
过了一时,那不迭抱怨的声音弱了下去,连爹的哄劝声也消失了,如意知道,那是她娘进了堂屋。
如意这才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天色不早了,这时间该做晚饭,她虽不愿出门去,可娘今个发了这样大的火气,这会儿定是没心情煮饭,一屋人总要吃饭的,她便穿鞋下了炕。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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