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从里头走出来一位男子,锦衣高冠,长身玉立。忽然风过,他像似掸灰尘一样,用手将掀起的袍服抚压下去。这样随随便便一个动作,对她来说却是始终也忘记不了的熟悉。
是邢鉴!
乐歌心中悚然,脚步便停了下来。
邢鉴抬起头来,也瞧见了她。因离得远,他几乎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觉她衣襟、脸颊上遍染霞光,氤氲着一大片淡红色。因是大祭,她穿了一身玄色祭服,脊背挺得很直,更显脖颈修长。
他深深凝望着她,目光专注。她却慢慢侧过脸去,仰首不知看向了何方,总之不去看他。
殿前极静,死水一般的压抑沉寂,时光像是骤然停止了。只听得长风吹过,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
一时间,他又想起了过往,那些最纯最真的旧时光。她穿着鹅黄色的孺裙,挽着俏丽的双鬟,一步步地朝自己走近来。还未说话,唇角就隐隐有了笑意。她偶尔也会唤他的名字,声音轻轻的,拖音老长。那时候她的眼睛里没有别的,只有他。
他难免好奇,会问她:“我有什么好?你……看上我?”她脸虽红,却仍饱含笑意地看着他,轻声道:“我怎知道?这,你要去问老天爷!”
邢鉴深吸口气,尽量克制自己不能再去想,可重临旧地,回忆便如潮水般涌来。
出征前,她将他拉来墨鼓之下,击鼓送他远行。她对他说:“二哥哥,刀剑无眼,好好保护自己,不许受伤、不许……”那个“死”字,她始终说不出口:“墨鼓庇佑你,老天爷也庇佑你,还有我,我也庇佑你。”说罢,睫毛一眨,眼泪就落下来。
都说再美的人,哭的时候也不会漂亮。她却和别人不一样,她一直都和别人不一样……
岁月易逝,往昔种种譬如一场梦,朦胧遥远。他再也无法接近她,触摸她,每次见到她,连专注看她的机会都不再有。就像今日,他们之间虽只有百尺的距离,却似隔着天高海长。
长时间的沉默,令乐歌茫然。她抬眸,看向邢鉴。见他从边架上取下了鼓槌。那鼓槌雷击枣木制成,坚硬如铁,捏在掌中糙糙的,她再熟悉不过。
“咚咚咚!”墨鼓砰然敲响,不知是敲击方式有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墨鼓的声音竟不似以往那般晦涩暗哑。他今日所穿的是一色蟹青常服,外有透纱。宽袖轻挥之间,透纱掀起,犹如一双振翅高翔的翼。
乐歌有些恍惚了,耳听鼓声愈急,可他击鼓的动作却越来越缓,似乎凝滞成一个模糊的画面。他微笑,他垂眸,他皱眉,他转身……都曾让她相思惦念,辗转反侧。
这样的画面,一直留存在她的记忆里。
鼓声渐急,在大殿中回响,如长歌当哭,又似天风萧萧,似乎是壮士上阵决死前的告别,又像是万里黄河即将奔流入海时的低回。
乐歌怔怔地,只觉得纷沓往事如潮水一般涌来,又如潮水般退去,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熟悉的场景,在眼前重重叠叠。那些欢乐和忧伤,痛苦与仇恨,刹那之间涌上心头,似乎把心堆得满满的、乱乱的,然而当她想竭力理清的时候,却又觉得心中全是一片空茫。
鼓声骤停,大殿又恢复来时的沉寂宁静,乐歌眼前一片模糊,似想大哭,又似想大笑,只觉得莽莽苍苍的天地之间空无一物,只余一片悲凉。
等她自茫然中惊醒,仓皇四顾时,殿上已空无一人,仿佛那阵惊心动魄的墨鼓声只是她的一场梦。
※ ※ ※
午后,电闪雷鸣,下起大雨来。邢鉴在书房回了几封信函,便打着伞穿过花园,来到自己居所。
他正要推门进去,却从门缝中瞧见,自己的那位侍妾正在试穿新衣。青底撒红的帛锻,再俗气不过的颜色,可穿在她身上却是清丽出尘。她伸出双手量长短,又对着镜子照前后,像是很满意裁缝的手艺。
突然就不想进去了,邢鉴立在门前,不挪一步。
“夫人的衣裳可真好看!”他听见有侍婢在说话:“也该是夫人这样的美人,才能穿出这份气韵来。”
青娘轻轻叹了口气:“女为悦己者容,穿得再漂亮,没人看也是枉然。”
“驸马爱看啊……”那侍婢又道:“驸马对夫人那真是没得说,且不提平日里的小心呵护,便说亲自陪着夫人去越州省亲,雍州城里哪个世家子弟,有这份心思……大雪那日,夫人做寿,驸马爷还亲自下厨,为您做了寿面。驸马是真真喜爱夫人的。”
“我生在初夏,石榴花红的季节……喜欢?无非就是他骗骗我,我骗骗他,归根结底,不过是他自己在骗自己。”
“夫人,您说什么?小婢未听清。”
“没说什么,我,我没说什么!” 青娘说罢,悠悠一声长叹。
邢鉴脸色顿变,霍然推门而入。
“给驸马请安了。”先前说话的那个侍婢,见邢鉴归来,行完礼便退了出去,临出门口,还回过来头来,笑盈盈地看了青娘一眼。
青娘心里既紧张,又有期盼,更带着几分不安,忙起身行礼道:“夫君回来了。”她见邢鉴并不答话,面色有些不豫,又道:“下雨了,身上可是湿了?”说罢,她从袖中掏出绢帕,上前为邢鉴擦拭,动作很轻。
她垂着头,露出了额头上的美人尖,贴发线而曲折,邢鉴一时看住了,轻轻“嗯”了一声。
仅仅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回应,便让青娘欢欣无比,先前的不安和埋怨倏然消失不见。她看着他,只觉他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又想到自己能以如夫人的身份与他相伴终生,心中既甜且软,言语更柔了几分:“知道夫君要来,妾身煮了茶。”她这一说,邢鉴才嗅到一股清新的茶香。小案上,红泥小炉,紫砂斗壶,水一开,发出“扑扑”的响来。
“你,来弹一曲。”邢鉴撩袍坐下。虽同青娘说话,却不看她。只埋头把玩着一只未盛茶水的瓷杯,翻过来倒过去的拨弄。
“是。”青娘面庞微红,取了阮咸来,调音拨弹。因她知道邢鉴行伍出身,为讨他喜欢,她一改先前所奏那些缠绵悱恻的江南小调,别出心裁地奏了一曲《长史变》。
邢鉴虽不熟悉曲乐,却也晓得这是首前朝名曲,广泛地传唱于军营之中。说的是西楚大司马季仲欺主少而篡国,代楚建周,后东楚昭德皇帝,率兵攻入楚都衡安,诛杀季仲,恢复楚室的故事,那一年是昭德皇帝长史元年,史称“长史之变。”他还隐约记得一句唱词:共患难易,共安乐难……
一曲奏完,青娘本以为会得他几句赞赏,就算没有赞赏,至少他在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神也是温和的,甚至是温柔的。她抬首,看到的确是一张面色青白的脸。邢鉴薄唇紧抿,一瞬不移地盯着她,双眸幽似寒潭,凛冽冰冷。
突然觉得有些惶恐,按弦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青娘的头缓缓低垂下去。
“季仲勤身博学,治国有道……竟落得如此下场?”邢鉴仰头,微微眯起眼来。好半天,青娘才怯怯开口:“乱臣贼子,天道难容,自然、自然没有好下场。”
屋内是一片令人难受的沉寂,青娘觉出自己应该是说错话了,正想改口。邢鉴却靠近来,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往后,你再不必骗我,我更无须骗我自己!”说罢,他猛地抽出腰间软剑,狠狠朝她刺去。
“啊!“一声惨叫响起,浓稠的鲜血喷了他满头满脸。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把邢二写成疯子了。。。。。。。汗!
中秋佳节,人月两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98
98、旧案平反 。。。
作者有话要说:应某人之请,先来更一章吧,同时也说明,龙尚在地球,没有失踪。
为了一气呵成,正没日没夜呢。
《薄媚》:西子词,乃大曲,宋人董颖所作。
天已黑透,皇帝来到涵碧殿外,就听到一阵悦耳的筑、筝之音。被内人们迎进去后,隔着珠帘见太后半倚几榻,正在听霍兰唱曲。他没有着急入内,只是在帘外停住了脚步。
“名称西子,岁方笄,算夫差惑此。须致颠危,范蠡微行,珠贝为香饵……”霍兰所唱的《薄媚》,流传于民间,三岁小儿都会哼上几句,说的是吴越之争的故事。皇帝听了一阵子,才缓缓踱了进去。
“我儿来了?”听到太后说话,皇帝抬首,微微笑道:“母后这里有好曲,儿子也来凑个热闹。”
“霍兰给皇上请安。”霍兰立刻停了唱曲,上前来行礼。
皇帝撩袍坐下,借着烛光打量着匍伏在地上的霍兰。许是看的时间久了,又不说话,让霍兰感觉有些不自在,他微微抬首,正好与皇帝视线相遇,只觉皇帝目光深凉,寒意迫人。他心中冷哼一记,反而扬起脸来,咧嘴一笑。
“我儿觉得此曲可好?”皇帝一入内,太后便生出几分心虚来。自霍兰入乐坊以来,频繁出入涵碧殿。她自是晓得,内廷宫人、宗室女眷们会在背后议论些什么。开始时,她还遮遮掩掩,直到周守说:皇帝选官都要选体貌丰伟的,何况舍人乎?这才从容了些。旁人的心思她自是可以不必理会、也不屑理会的,但是皇帝的心思,她还是得顾忌几分。
皇帝垂首饮了口内人们奉上的茶,赞道:“音节铿锵有力,句句紧促,可词至歇拍,偏又声情悲怆,真是意韵天然,好曲!”
太后心头一松,用手捻了捻系玉环佩的丝绳,轻叹一声道:“想当初,这《薄媚》安柔在宫中时最爱听……说起来你我母子三人已有好长时间,没有坐在一起吃饭了,择日让安柔过来,一同说说话吧。”
“好,明日便唤安柔入宫来。”皇帝轻轻点头。
太后母子叙话,霍兰自觉杵在里头很是多余,行过礼刚欲退下,不料转身时竟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是皇帝身边的内人王舟。王舟满头大汗,举止慌乱,直接越过他,奔到皇帝面前,附身在他耳边私语。
如此持重的人精,居然也会忘记给太后请安,自然引出霍兰几分好奇来。他余光瞥见,皇帝听罢,霍然立起,脸色瞬间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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