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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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鼓- 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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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歌心下哀凉,只斜眸看着他,无比坚决地说:“申儿他永远都是白瑾!永远都是!”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轻声道:“其实这事,一道谕旨而已,我本无须同你商量。”乐歌料不到他会这样说,一股不可抑止的悲怆涌上心头,含泪与他对视:“那你又何必多此一举!”

“你!”皇帝面色大变,眼看着就要动怒,可终究还是恢复如常,“像个孩子似的。”他朝乐歌伸出手来,像是要摸她的脸。乐歌一惊,低头闪避,他的手停在空中,半晌,垂了下去:“罢了,我说的话你听不进去,总有人的话你会愿意听!”

皇帝转身,不再看她,缓缓地走了出去。殿门开合,光影变幻,阁内恢复如初,寂静如幽山古寺一般。

有片刻工夫,乐歌趴在案上一动不动,将脸埋在臂弯里,思绪空茫。直到耳听到门又开了,有人走了进来,脚步略快,在她面前停下。她虽眼前模糊一片,却仍能看到,黑色的套靴,用生牛皮直缝而成,是军中常用的样式。

99

99、正名袭爵 。。。

乐歌抬起头来,只见来人一身白衣,头戴学子布巾,虽穿得文不文武不武,很是随意,却眉目生辉,英挺漂亮。乐歌不禁怔住了,以为看到了弱冠之年的兄长乐易。

“姐姐!”来人唤她。

“半年不见,长高了!”乐歌双眸微湿,将乐申上下打量。

乐申面上微红,挠了挠头道:“嗯,先头裁衣,棉布只需六尺,如今不够了。”他正处变声之期,声音不复往日清亮,听起来,涩涩的,有些低沉。

“你怎会来?”乐歌瞬间想起,皇帝临走时说的话,脸色蓦地变了。

乐申坐下来,与她对视,轻轻地说:“方才就来了,在外头吃茶,见他出来了,我才进来的。”

“原来如此。”乐歌定定的望着他:“我记得,你一向都很讨厌他。”

“如今也一样讨厌,笑面虎!连我白大哥一星半点都比不上!”乐歌本来心情极差,突然听他孩子气的一句话,紧绷的脸渐渐和缓下来:“那你还来为他说项?”

乐申猛地蹿起来:“哪有?”许是嫌袍袖太长,不利落,他低头将其卷到手肘处,乐歌眼尖,看到他臂上有数条伤疤,浅浅的,已变成灰白色。她急问道:“怎么了?”一边伸出手,去抚他的手臂,指尖微微颤抖。

“无事!”乐申笑笑,拍了拍胸膛:“上战场哪有不伤的!”他像展示荣耀一般,将手臂横到乐歌面前:“滇南之战,我也砍了几个蛮子。不料却从马背上摔下来,手上蹭着那狼牙刺……”他本说得兴起,却瞧见乐歌双眸已蒙上一层水光,自恨嘴快,连忙闭口,垂下头去。

“白子安,他……”乐歌正要说话,乐申连忙截过她的话头:“白大哥对我是极好的,只差没亲自在帐中守着我。但他是主将,忙得夜不沾床。是我逞强,姐姐,你骂我便是。”乐申见乐歌面色稍霁,继续道:“滇南那仗,打得是真漂亮!姐姐不曾见到,实在可惜。白大哥立下大功,已升做大鸿胪了!”

“大鸿胪?”乐歌不禁苦笑。大鸿胪司诸侯藩务,虽是九卿之首,可与重兵在握的征南大将军相比,除了官职略高,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她知道白子安为人敦实,既不像韦璧这般嘴甜圆滑,更不像周子昉城府极深。若他性子不改,君臣兄弟只怕未必能走到最终。

“姐姐!”沉默良久,乐申突然开口:“我是姓乐的,我不想再当白瑾!”他笑容收敛,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是与年龄不符的坚定和沉着。

乐歌颇觉意外:“我乐家虽全族被诛,可父亲、叔父经营多年,朝中仍有不少故僚旧友,当年他们为了明哲保身,或是隐忍或是委身卫氏。可如今邢家反了,他们自然会站出来为我乐家说话。除了河谷总兵邵林勇外,已有数十位大臣递折子上来,要为我们乐家洗雪冤屈,这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你一旦奉诏,正名袭爵,人心归拢,就顺理成章,我这样说你可明白?”

“明白。”乐申缓缓点头。

乐歌霍然立起,激动起来:“既然明白,那你还甘心被他利用?”

“我能恢复身份,乐家能沉冤洗雪,这不是姐姐你一直所求的吗?!”

“是啊!”乐歌像刚从梦中醒觉,轻轻呢喃道,“的确是我所求……没错。可是……”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一声一声清晰可闻:“可是,他并不是真心为我乐家平反。他只是把我们当作整垮邢家的工具,就像……就像当年整垮乐家的邢家一样。”

乐申顿了一下,方一字一句地说:“我管他什么阴谋算计,利用便利用好了。朔阳侯爷讲:这世道本就是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我不怕他!惟有我正名袭爵,才谈得上光复乐家!振兴乐家!姐姐!”他习惯性地抿抿嘴,双目一瞬不移地望着她:“我不为任何人说项,我只为自己,只为乐家!”尚显稚嫩的面庞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

※ ※ ※

乐歌来到乐坊的时候,霍兰小睡刚起,站在半人高的彩绘瓷瓶前。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可见他原本系在腰间的玉环,竟连同锦线,勾搭在衣襟处,摇摇欲坠。身后虚掩的内室里,有一抹桃花色特别显眼,应该是一件女衣,被随意丢在地上。不难想象,这里头曾经的旖旎春光。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居然还敢偷香窃玉,乐歌只觉他在找死。

“贵人踏贱地,所为何来?”霍兰斜睨她一眼:“莫非又有人要从这内廷私逃出去,妹妹来请我帮忙?”他边说,边坐下试拉一把梨木高胡,并不看乐歌,只垂着头,自顾闭目拉弦。

乐歌听到“私逃”二字,心头大恸,盯着他的目光灼热如火。须臾,才压下怒火道:“我有一桩要紧事要告知表兄。”

表兄二字,她从未叫过他。霍兰第一次听,只觉新鲜,唇角一勾,停下手,笑了笑:“妹妹,请说!”

“近日朝堂上,下了一道谕旨,不知表兄可曾留心?”

霍兰抬头,瞥她一眼:“邢氏反了。文官欲安,武官欲战。安还是战?如何安?怎么战?无非就是这些!

乐歌摇头:“皇上准了邵总兵奏请,下旨寻找王、乐两族的后人。只要是在五服之内,能侥幸活下来的,不论嫡子、庶子,皆能正名袭爵……今日,我是来特地来恭喜表兄的。你终于如愿以偿了。”

“嘎——”高胡发出一声尖利的怪音,霍兰浑身一震。他抬起头,死死盯着她,两道目光如剑一般锐利:“妹妹,还在为皇后之死恼恨我吧?”见她没动静,他又眯起眼来咧嘴一笑,懒懒道:“得了,这事算我不对。哥哥这厢给妹妹赔罪了。”

乐歌苦笑,道:“我从不讲瞎话,更不会拿瞎话来骗你。”

霍兰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脸色变得煞白,他努力想把弓弦调准了,可惜双手颤抖,怎么也校不准。乐歌盯着他,见他两眼通红,双唇不见了血色。心里隐隐有几分快感,可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悲酸和怅惘。

沉默良久,霍兰才开口问道:“大庆二十一年,南市刑场,血流成河……除了我这种见不得人的私生子,还有谁能侥幸活下来?”

“上天有好生之德,表兄以外,自然也会有福大命大之人。”

“谁?!”

“我叔父幼子乐申,昨日已奉诏正名,袭两千户冀州侯。在宁福殿上,当着所有朝臣的面,皇上亲自为他行了冠礼,字‘天凤’。”乐歌眸中含泪,轻笑道:“天凤……天凤,他不过才十五岁光景……像一只小凤凰,就要展翅高飞了。”她的神色柔和亲切,是他从没见过的。

霍兰大笑:“好好好!这贼老天果然会捉弄人!哈哈!哈哈哈哈!”他浑身颤抖着,一边笑,一边用袖子拭去脸上笑得流下来的泪水。

乐歌看着他,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同病相怜之感,轻叹道:“乐家还有我兄弟一脉尚存。王家……除了你,却是真的死绝了。你——身上有王氏家族的信物,按照朝廷的旨意,可以以王家之子的身份正名袭爵,也算是了了你……你娘的一番心愿吧。”

“多谢妹妹好意了!”霍兰嗤嗤冷笑:“正名袭爵?请问我现在是什么身份?面首?弄臣?还是男妓?朝廷会为我这样的人正名吗?王家会让我这样的人袭爵吗?朝廷各位王公大人会承认我这样的人是王家子孙吗?即便我能以王家后人的身份,封了官袭了爵,你以为世人就会瞧得起我吗?”他双目圆睁,面容扭曲:“不,不会!在他们眼里,我始终是个操贱业的下贱货色罢了!这道旨意一下,我这辈子算是永远都翻不了身了!我处心积虑、策划已久的报仇雪恨也成了一场笑话!”

他一边说,一边愤怒地将手中高胡掷向窗棂。“咣”的一声巨响,高胡柄裂弦绷,弦跳弹开来,打在乐歌的裙裾上。她惊得一哆嗦,看向霍兰,只见他松开的衣襟间,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显露出来。乐歌又痛又悔,慌忙唤道:“表兄!你……”

霍兰抬头望着天空,恍如不闻,双目发出灼人的锋芒,咬牙切齿道:“尚隐!你果然好算计!好手段!老子还是斗不过你!”

秋阳透过窗棂照在霍兰的脸面上,更衬得他眉目如画,容色夺人,但这如神祗一般俊美的身影,如今却充满了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尚隐!你逼得老子走投无路,就别怪老子拼个鱼死网破!”

※ ※ ※

转眼到了中秋,齐军节节败退的消息如雪片般飞来。“义军”攻秦山、破兰州、占九江。围绕着江陵,十余县均已陷落。

十月初一日,邢鉴、管升木兵分两路,强攻幽州。十日后,幽州守军李洪广兵败身死,尸首被吊在幽州城头上。

幽州城那是个什么地方?临大江,依汉水,控蜀郡,通湘粤,是太祖皇帝兴兵之地。此时,朝臣们不管打没打过仗,人人皆知,幽州之后便是青州。青州一旦有失,齐国的半壁江山基本就要落在邢氏手上。往更坏处想,若一旦再有人响应邢氏、或燕国趁乱出兵,便是有一百个楼望,几百万新军,都将回天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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