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一听,像当头顶打了个炸雷,浑身一震,面色如土,自言自语道:“娘的!定是那狼崽子……如今,老子我可谓赶鸡下水,死活都得淌过这条河了!”
※※※
清秋阁内,鲜花馥郁。叫得出名的紫荆。棣棠,叫不出名的各式花卉则更多,或是轻红,或是浅白,争相盛放。白子盈腹重难行,皇帝怜她辛苦,每日午膳都来陪她一道吃,以示看重。
白子盈面上虽更加尽心地侍候皇帝,大到饮食起居,小到自身每日面君,该穿什么衣裳簪什么花,样样都经心妥帖。但她心中实是担着心事,这份心事带来的煎熬,因白子安在军中声望陡高,因太医令左狄青在把脉时暗示她大喜,实是每日俱增。
皇帝和白子盈挨在一起坐,正要用膳,只听殿门“砰”的一声被撞开来,王舟竟慌慌张张引进来一位姑娘。那姑娘鬓发散乱,一身粗朴灰衣,半边身子已被鲜血染红,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可怖。她跨过门槛,行动极其敏捷,飞纵到皇帝面前。白子盈见不得血,吓得连忙回过头去。耳边,只听那姑娘重重跪下,急声说道:“滇南反了、是,是邢家……”话未尽,便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连忙立起,双目盯着王舟:“韦璧呢?”
王舟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利索:“在行馆!姑娘她急着来报信……”他本以为皇帝会想立刻去行馆,正欲去备车,不料皇帝却沉声下令:“你,速去离营,让楼望、白子安来广弘殿见朕。”皇帝说罢便走,刚要跨出殿去,突然想起什么,立刻回过头来。
白子盈怔怔地看着皇帝,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地上躺着的姑娘她并不陌生,曾跟着皇后、昭仪来过清秋阁……可眼下,容不得她多想,更容不得她询问。她定了定心神,立刻召来左右:“这位姑娘晕了,你们还愣着作甚,赶紧去拿药酒来。”
皇帝深深看了白子盈一眼,回头离去,转眼便走远了。
※ ※ ※
时已亥正,月华如水。
绮雯守在屋外,虽双眼酸涩,身躯沉重,却仍双目一瞬不移地盯着内室。太医署几人进进出出,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提笔补方,她都视而不见。待医士韦正紧张地奔出来道:“姑娘,侯爷看着情形不太好。”时,她才掀了帘子,抢步奔到榻前。
榻上韦璧面如死灰,一动不动。手、足、胸膛有数十道伤痕,狰狞可怖。其中最重的伤处在左股上,长两尺有余,肌肉绽开,露出股骨,血虽已止住,却凝成一大片殷红。绮雯眼一眨,泪珠滚落,眼前只清晰了片刻,瞬间又模糊了起来。
立在一旁的副医正裘安不认得她,见她可随意吩咐侯府家臣,猜测她来头不小,又见她对韦璧极为关心,便以为是朔阳侯贵妾,忙道:“这位夫人,侯爷性命无虞,只是……”他才说罢,只觉一道深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让他脊背发凉。他头一低,犹豫着说:“就是这腿,伤及筋骨,只怕往后……走不端正了。”
绮雯惊出一身冷汗,陡然立起,腰间所佩的短刃撞在榻旁的小案上,药盏落地,发出“呛啷”一声巨响,在暗夜里听来十分骇人。
“老臣还要去广弘殿禀告皇上,告辞。”绮雯呆立许久,不知裘安是什么时候退出去的,外屋也没了声响,耳边只余韦璧微弱的呼吸声。
四周一片寂静,让绮雯恍惚想起初见韦璧时的情景,那是一个严冬,他仅着丝帛单衣,正与侍卫白毛围炉饮酒,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看着她调侃道:“哪来的土丫头!来作甚?厨房呆着去。”她当时气不过,回了句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他酩酊立起,朝自己缓缓走来,姿态翩翩……
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抚着他的腿大声痛哭起来。
五更天,晨光不露,风雨欲来,天色越发阴沉下去。
神志在痛楚的煎熬中慢慢恢复,眼前晃动着的绉纱床帏,忽远忽近,忽隐忽现。朦胧中,韦璧看到叶榆泽上晃动的船桨和激起的波浪,长剑裂空,挥溅出浓稠的鲜血。他竭力想睁大双眼,可眼前只是模糊一片,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颤抖得很厉害。
白毛!他脱口惊呼,冷汗涔涔。
“韦璧,你醒醒!醒醒!”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呼唤,牵动心肠。韦璧全身一震,霍然睁开双眼。烛光下,一张熟悉的脸,渐渐清晰。
“快救白毛!救他!”他用尽浑身力气,放声喊道,嗓音嘶哑,不似人声。
绮雯怔怔半响,低声道:“他死了!”
“死了?” 韦璧胸口急促起伏,像是喘不过气来,只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忽觉嗓子眼一甜,呕出一口鲜血来。
※ ※ ※
春雨如绵,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卫明珠晚上辗转反侧,睡得不好,还未到卯时就醒了,又提心吊胆地等了一日。乐歌是申末时分来的沉芳殿,掀帘就见卫明珠早就换好了宫婢衣裳,在殿中焦急地来回踱步。
“明珠,你到西华门后自有车接应,会将你送到孤霞渡口。张大人这里可安排好了?”乐歌放下纱帘,小心翼翼地问道。
卫明珠点头道:“依你的吩咐,三日前,我已让红儿带着信物,亲自送信至白府,崇白会去渡口与我会合。”
诸事妥当,如释重负,乐歌深深吸了口气,轻轻笑道:“明珠,今夜起你便自由了,从此天高海阔,与知心人相伴,可喜可贺!”笑意和煦又温暖,似春风吹散了长久笼聚在卫明珠心头的阴霾。她牢牢握住乐歌的手道:“你的再生之恩,我铭记在心!
“傻话!放心去吧,出了宫门,有多远就走多远。”周身似涌动起一股暖流,让卫明珠眼中酸涩。她抬眼看着乐歌,顷刻间热泪滚滚:“乐歌儿,内廷艰险,人情冷暖,你要小心啊!”
“放心吧,我理会的。”乐歌拍了拍明珠的手,又嘱咐道:“吴中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去了。齐燕边境的秦州设郡不久,齐人燕人杂居,民风还算淳朴,有高山密林,湖泊众多,倒是个小隐的好地方。”
卫明珠一边听一边点头,欢喜之外却还带着深深的忧虑:“我这一去,沉芳殿这些宫婢们怎么办?红儿怎么办?还有你……皇上、姑母皆不是好糊弄的人。”
乐歌沉思片刻道:“天佑明珠,也是她们的造化,恰逢‘清明春祭’之期,她们都在各宫室帮忙,自然会少几分嫌疑。至于红儿我让她帮着初人做针线,也勉强能脱了干系。我是燕国公主,身系两国邦交,没人会对我怎么样。只是皇后突然不见了,她们职责所在,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卫明珠听罢,心头沉重,忍不住嘤嘤泣道:“那该如何是好,为我一己之私,竟害了那么多人!”
“往好处想想,皇后失踪,皇上和太后掩饰还来不及,又怎会大张旗鼓地惩罚宫婢?你不要多想了更不该犹豫了,为了张大人还有你肚子里的孩子,赶紧走吧!”
卫明珠点头道:“好!我这就随你出去。”
乐歌与卫明珠一前一后离开沉芳殿。因乐歌每日都有黄昏散步的习惯,来往宫婢见了她,同往常一样施礼问安。卫明珠跟在她身后,很是紧张,只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御河旁。金乌西坠,粼粼碧波映着夕阳,荡漾起涟漪璀璨。她二人都知道只消再走一刻,便可到西华门下。分别在即,乐歌哽咽道:“明珠,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她牢牢记得霍兰的嘱咐:不要相送,免得惹人怀疑。
“好!”日日夜夜盼着出去,可临到眼前,卫明珠突然踌躇起来。离别的惆怅和伤感充溢心头,她依依不舍地看着乐歌道:“还是这句,万事小心!我会时时为你祈福,事事顺遂。”
乐歌轻轻点了点头。卫明珠远望内廷的绵延殿宇,又信手拂过道旁的垂柳,神情淡远:“两年了,我嫁来这里两年了……这强加于我的皇后名位,一直让我透不过气来。眼下,总算是要解脱了!”她眸中含泪,抬首道:“幸运的是让我认识了你,不是姊妹,尤胜姊妹。乐歌儿,就算我走到天涯海角,都不会忘了你,你是我这辈子最信赖的朋友!”
乐歌上前一步,紧紧揽着卫明珠,泪水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
“女子一生,所系惟夫君一人。能嫁个真心对自己好、值得依靠的男子,便是天大的幸运。乐歌儿,皇上对你是真的好!”卫明珠依在乐歌肩头,轻声道:“自从许奇说我有大贵之命后,家里人都将希望寄托在我与表兄的婚事上。那时,我虽未见过表兄一面,可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总会有许多人来告诉我。以他的性情,能这样对你,实属难得。旁观者清,他每次只要见到你,眼神都会变得很温柔,连说话的语气都会不自觉地软下几分……他的心很大很大,除了天下,也有你!”
乐歌料不到明珠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心头起伏,怔怔难言。
“记得还是你同我说过,男子的性情不同,所作所为也不相同。以你的身份,能在内廷安稳无虞,有时候仔细想想,其实皇上做的并不比白大人少……”
“你,你瞎说什么?”乐歌听她竟然提到了白子安,刹那间脸色都变了。
卫明珠抚着乐歌的肩头笑道:“我并不傻,白子安甘冒奇险为我和崇白隐瞒,总不见得是为了我。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白子安是难得的好人,你也莫要害了他……好好待表兄,居上位者,权柄在握,表面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危机四伏,片刻不得心安。表兄心里的压抑和为难,不能对人言,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你是他最看重的人,应该能体味一二。”
明珠见乐歌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眉头微蹙,便笑了:“你看我,罗罗嗦嗦地说了这许多。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乐歌儿!珍重。”卫明珠匆匆离去,走了几步,又转身回首。她双眼明亮,粲然一笑。如满园花开,遍地彤霞丹云,又若春风拂柳,生意盎然,集敛了天底下所有的美丽。
这样的美丽,乐歌穷其一生,都无法忘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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