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看到道临的情绪变得很平和低稳,两条眉毛放松成了一条直线,面部无褶无皱,顿感惆怅,胸闷的感觉竟然上涌到了咽喉,瞬时,他反省自我。
道临稍稍颔首,目光里辛的影子忽地消失,起身离去。身份已经平等,同是主子,出身不同等级不同,终究还有高低贵贱,一方还需无条件地服从另一方。人的一生是否从出世时就注定了命运,必会有人在自己面前趾高气昂,张扬跋扈,而自己对这种懦弱无能为力。
辛果真这么做了,写了诏告,盖上晋王大印,道临无可奈何,把城尹的章跟着印了上去。诏告贴得满城尽是,大街小巷,十步一帖,弄得嚓科尔城里鸡飞狗跳,人人都在讨论这事,众人传语,很快地言语渗出了嚓科尔的城墙,流淌向了兵营的方向。
道临见形势已是如此,很配合地把所有的银子都摆在了城衙门口,用沙袋围起来,隔开前来看热闹,挤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银砖、银锭、银裸子堆得跟匾额一般高。
第三日晚,辛见时机差不多,嘱雪浓收拾了行李,赶去了嚓科尔兵营;道临留在嚓科尔城里。
道临独自一人伫立在城头上,一袭白衣,仿佛仙然欲去,黛青夜色下长身而立,仅着蚕衫一件,风冽冽吹过,薄衫鼓鼓飘扬。半轮下弦月华光迷蒙,一片寂静,连孤狼的嗥声也没有。携夹着偶尔些微的沙粒,寒风从道临的耳旁刮过,带下几缕未束紧的发丝,玉冠半泛光,青丝尽吞墨。
辛带了一个仆人,两身紧身玄衣,两匹砚黑高头大马,夜里的风很劲,俯下身,贴近马背,蹬蹬蹄南,泱泱漠北,月色被嚓科尔高大的城墙藏了起来,天黑,地黑,人黑,马黑,辛默默地将一切沉浸在宁静的玄色中,隐匿起身形、情感,控制着自己只往前赶,他知道,一回头,城头上有一个水一般缥缈而隽永的身影。
道临没有呼唤,辛也没有停留,两人各有使命,需要自己去拼搏,就像人生路上,时间从鼻息间流逝,脚步或紧或缓,但这条路上,只有自己,别人的路你不能走,你的路别人也踩不到。
辛在兵营外勒住马,双眉微蹙,翻身下来,牵住缰绳拉着爱马往栅栏里走去。兵营里灯火通明,每个营帐里都有明亮的光,帐外火把也是一根接一根熊熊燃烧,人头攒动,有人在四处奔走,有人在低头窃窃私语,有人呼喝指挥,不知都急急地在做什么。
辛牵马往主帐所在处走了有二十来步,正见江通从里面跑出,一头撞上来。
辛用手挡住,稳住了脚下趔趄的江通,有些责怪,“都做什么呢?火急火燎!死人啦!”
江通黝黑脸膛一抬,悲转惊,惊转喜,“王爷啊,正要去找您,快,快,将军就要不行了。”夺过辛手中皮缰,胡乱塞到一旁仆人的手中,拉着辛的衣服就往里扯他。
辛耳边只听到“嘣”的一声,他担心的事莫不成发生了,整个人脚步开始虚浮,来不及向江通求证,一把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冲进了主帐,心中保佑一丝侥幸,祈祷苍天不要……
进去之后,辛的世界真正崩塌,他再也迈不动腿脚,脑中混沌一片,蒙了。
管忠浑身是血地被放在榻上,战袍上一个窟窿挨着一条裂痕;朱亚也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躺在一边的地上,双颊齑白,唇已然没有了血色,四肢看上去也已僵硬了。
帐中众人发现了闯进来的辛,将他搀到管忠的榻旁。管忠的脸色和朱亚的一样凄白,两眼高高肿起,面颊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划痕,有的是刀伤,有的是箭伤,辛无力去分辨。管忠的身上有些伤口还汩汩地往外冒血,一个个殷红的泡泡般,源源不断地失血,铠甲已经被脱了下来,胳膊上也新缠了绷带。
【明日有超级大爆发哦,大概四万字,十四天的量哦!!!大大们注意看通知啦!】
第三十四章【7。9】
【没有看过通知的大大们请去看一下通知!!!作品相关中新的《通知【7。9】》,这个很重要的,都去看看哈。这一章是今天正常的文,也就是7月9日的!!!一定要注意啊!!!】
辛一点点缓过气来,狠狠吸了一下鼻子,眼光瞥到了缩在一旁的军医,穿着灰褐色的棉衣,辛一把便将他抓了过来,双目圆瞠,两人的脸靠得很近,辛透着戾色的睫毛,军医紧张抖动的汗毛,对方都看得一清二楚,“你还在这里干什么?”辛带着浓浓不解的声音很轻柔,却是慑人心脾,猛地又将他甩到地上,一脚就踹了上去,“还不快医治!”
“王爷没用了,管将军伤势过重……”军医战战兢兢地爬起来,边颤抖磕头边诉说情况。
辛压根听不进去,举足又要踢过去,“混账,不试怎么知道!”
军医跌跌撞撞地冲到榻边,哆嗦着开了药箱,口中答应着,惶恐不安地将药粉扑在管忠的伤口上,手一抖,药就撒多了。
“嗯”管忠一声痛呼,下颚稍稍抬了起来,两只眼仍带有些迷离地挣开了。
辛大喜过望,趴在管忠旁边,激动得说不清话来,“你醒了?好,太好了,终于醒了。”
“呃。”管忠开口嗓音沙哑得像是石砾在喉间打磨,眼睛逐渐有了焦距,四周挪动了一圈,停留在辛的脸上,翘起了被砍掉一节的右手食指。
辛将耳边贴上去,仔细聆听管忠的话语,“你,来了,朱亚。”
管忠气力不够,说的话也只能通过几个关键的词来表达,他是在问朱亚怎么样了。
“朱亚如何了?为何没人理他?”辛拨开重重人影,朱亚惨白凄厉的脸毫无生机地跳进了辛的事业。
帐中无人敢出声,江通只得把话接过口去,“朱节驻史已经走了。”江通难得会说如此委婉的言语。
管忠听得很清楚,翘起的手指突然无力地垂了下去,“好好,”两眼看着辛,嗓子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来。
辛明白管忠的意思,偏头挥手,“你们都出去吧。”寒厉的声音从每个人头顶的灌入。
窸窸窣窣地过了有半天,里面的人干干净净地都走了,只剩下辛和管忠。
管忠歇了很久,气顺了不少,面颊上竟然起了酡红的颜色,“也好也好,我本就是要死在北疆的,能这么死,也是好事啊。”声音很轻很沙哑,但至少能把话连起来说清楚了。
辛听了却不乐意了,“你这是咒你自己啊!”管忠突然有了精神,非但没让辛高兴起来,反而是愈发心酸得绝望,回光返照。
管忠像是想起了什么,“当初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还让五千人来支援?糊涂啊,糊涂。”管忠心里悲凉,因为他害死了五千无辜儿郎,还有,躺在地下的朱亚。
“我不能看着你死,你撑住啊,回嚓科尔城,那里有好大夫。”辛话出口,却觉得更像是虚无的安慰。
“我活不了了,我自己知道。”管忠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说话也开始平和流畅。
“你别胡说!”辛嗔道,心中酸涩无比,“总能救回来的,你还有很多事没做呢!”
管忠没有力气做别的动作,只能叹惜地说,“你只听我说吧,别打断我,还是那句话,嚓科尔你一定要守住,西部出了问题,蕃岩人攻上了黑牙,脱脱乌至呼木莱的防线也不稳定,蕃岩人擅长奔袭,他们是游牧,我们是定居,灵动不如他们,这点上总要挨打,你将来一定要想办法。给你的锦囊,万不得已之时再打开,一旦施行,玉石俱焚,千万牢记。嚓科尔马上就要迎来一场恶战了,大概就在明后两天了,你小心啊。”管忠絮絮叨叨地嘱咐了很多,听得辛胃里的酸水直往上冒。
“莫说了,你省些力气,咱们到嚓科尔城去。”辛说着便要去抱他起来。
管忠却忽然失了力道似的,气息开始不稳了,“京畿军是不是很难管理啊,我不能白死,你可以利用我,我要有点用处。”
辛鼻子好似要塌掉了,他的鼻梁骨是被醋泡过了,软得很,“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可以……”
管忠闭上了眼睛,很疲惫地像要睡去,胸脯几乎看不出起伏,嘴里喃喃地说着,“可惜……没见到孙子……阿霄……还没……”一个个的词声音一点点低下去,最后辛听不出来,管忠的嘴唇也没有再动。
辛仰着头,拼命地吸气,脸皱起来,胸部突突地抽搐着,泪水在眼眶里不流出来,哭号在咽喉间未发明白。辛伸直了手,轻轻地握住了管忠残缺的手,还是温热的,不一会儿,它就要变得冰冷。
辛伏在榻沿上,无声地抽泣,双肩耸动,自责更甚于难过,若不是他当初要管忠来守东部,管忠留在湖刹什海,绝不会这样;若不是他当初没有力阻管忠返回墨兰御敌,在嚓科尔城里,管忠的伤病也能缓些;若不是他太过无用,这些年在北疆军中根本毫无势力,管忠也不会任何危险的事情都要亲力亲为。
管忠死了,朱亚死了。一间帐篷里,停了两具尸,守着一个人。
长几上,一盏油灯,水滴状的火焰上缕缕青烟升起,静寂中消散得无影无踪。
辛手中握住的三根半手指冰凉,榻上躺着的只是一堆骨肉,失去了气息。辛轻轻地放下了管忠的手,脑中什么都模糊了,隐约记得管总嘱咐了他什么,利用他的尸体,辛根本无法思考,想不出有什么利用的方式。
辛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双臂将管忠抱起来,老人看似健壮的躯体竟然很轻,辛甚至感觉不到臂膀上的压迫,看着他满头枯衰的银发,他当真是病入膏肓,油尽灯枯了,身体虚弱成这样了。辛一步一顿地走往帐外,看到一片茫茫的人,担忧弥漫着,围上来的人按照一个半圆形状将辛和他怀中的管忠包裹起来。辛喘着粗气,目光从这些人脸上一一掠过,都是见证过战争的人,都是负伤累累的人,辛蓦然想起了在第一防线的那场战斗,他被迫撤离,眼前仿佛有金戈铁马,银霜白雪,似乎他将会经历倥偬戎生。辛的泪一下子汹涌喷下,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昂头放声大哭。
撕心裂肺的哭号声冲天而放,咸泪从两道水沟中冲荡着,辛放肆地宣泄自